他似乎是想说出一个名字,可是怎样都想不起来,眉头渐渐拧起,叶思游心知不好,赶紧岔开话题道:“为师不是不相信你,你不要多想,等陆明烛从长安回来,你们要怎样,但凭你的意思就是了。”
叶锦城听见师父这么说了,立时笑起来。叶思游装作收拾东西,抽身离开桌边,竭力压制住不让自己落下眼泪来。他其实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叶锦城在说些什么。叶锦城初次带陆明烛到藏剑山庄,自己那时候就看出来这徒儿不知在转什么心思,故而对他一再盘问,只怕他害人害己,到头来酿下的苦酒一力要自己饮尽。叶锦城见他不相信自己对陆明烛之心,曾经在他面前发下重誓,他当时说过什么来着?叶思游竭力回想,当时他只怕他这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的徒弟出事,故而叶锦城那弄得他措手不及的誓言,他一直竭力忘却,只恐叶锦城真的应了誓。
对,他当时说的是,若是此言有虚,形同悖忠逆信,欺师灭祖;日后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今誓言的第一步,似乎已经开始应验。叶思游痛断肝肠,想着想着几乎要掉下泪来。可是他当时起誓之时,说的是如果对陆明烛用心不真,便活该应了誓——可是,如果真的用心不真,又何来今日这般qíng状呢?叶思游想着,手上佯装忙碌的动作也渐渐停了。
当年陆沧海也曾经与他发过誓,若是背信弃义,必遭报应。可后来陆沧海到底负心薄qíng,执意与他分道扬镳。当年誓言,言犹在耳,如今陆沧海却已经渺无音讯多年,不知他是否应了誓,还是照旧活得逍遥自在?说他如今不恨,这断然不可能,痛恨陆沧海的背叛,可在自己这里,他也从未后悔过。
叶思游想到这里,转头去看了一眼叶锦城,后者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只是一手托腮,眼神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叶思游看不下去,陡然觉得屋子里的炭气太热,弄得人一阵阵憋闷,便转身快步走到窗前,支起窗页。外头寒风凛冽,雪下得越发大了,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隔着一片雪帘,能看见远近景物,都已经银装素裹,在昏暗的天光下反she出亮眼的白。叶思游被扑面而来的寒风一chuī,想要流泪的感觉总算消褪了一点,外面yīn沉的天空却陡然传来一阵闷雷滚动,隐隐的,声音不大,却没完没了持续了好一会儿。下雪打雷的qíng状虽然极少,可叶思游也不是没听过,此时这一串雷声,却让他受惊似的迅速反手合上窗页,转头去看叶锦城。
他是太了解叶锦城了。果不其然,叶锦城已经转过头来,叶思游看见他脸上带着惊慌失措的神qíng四下环顾。
又是一阵隐隐约约的雷声。叶思游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想要站起身来的叶锦城按回凳子上,随即双手环抱住他,无声地抚摸那枯槁寒凉的白色长发。
“没事,没事……没什么,一下就好,没事。”
叶锦城不说话,可叶思游能感觉到他手臂下的双肩渐渐颤动起来,随即是叶锦城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天越……”
叶思游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挣脱开。偏偏那雷声似乎在屋顶上滚动,简直像是得了趣一样,不紧不慢地盘桓不去,流连驻足。叶锦城哆嗦得越发厉害起来,一面低声念叨着唐天越的名字,一面用力推拒叶思游。无奈他一直在病着,实在没什么力气,哪里推得开。好在那雷声终于渐渐不再响起,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只有火盆里的炭在燃烧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叶思游抓着叶锦城的手,将用力握住的五指一根根地掰开,然后握住。叶锦城手心里面一片冰凉的汗水,脸色惨白,像是才受过什么大的惊吓。
“师父,师父,我……”他嘴唇惨白,双肩还在止不住地轻微哆嗦。叶思游qiáng忍悲伤,用手摸摸他的脸。
“没什么,啊。方才你不是说要请白竹往长安带信?等会他开了方子,我就同他说。”
“……带信?啊……对,”叶锦城的脸上渐渐褪去茫然,随即像之前那样的笑意又重新浮现,“等到过年的时候,他总该回来了吧?”
“对,就要回来了。”叶思游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掀开门帘大步走出去。
没过几日就是冬至,叶锦城的状况越发不好,这种反复而混乱的思绪在他身上体现得越发明显,也不像那日刚刚醒来时温顺,寻找陆明烛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会以为现下是陆明烛刚随自己来到藏剑山庄——这还算好对付的,不过是逢人就问陆明烛去了哪里,别人只要随口搪塞陆明烛去做事,或是在什么地方云云,就能对付过去,因为叶锦城听进耳中,不过转眼就忘,重新拉着旁人询问陆明烛去了哪里;有时候则以为是陆明烛离开藏剑去长安的那段时日,总惦记着那对弯刀还未铸好,抓着那弯刀的图纸不肯撒手,想方设法地要往剑庐去,这种时候只得人连哄带骗,最终费上很大功夫,将话岔开去,才得缓解;最怕的莫过于下雨打雷,也不知道每一次会想起什么,毫无规律可循,不过只要一听见风雨雷声,就惊恐不已,有时会喊母亲,有时喊唐天越,更有时候喊着陆明烛,若问他怕什么,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味哆嗦。不仅下人最怕这种,因为最难伺候,叶思游也最怕这种,尤其害怕叶锦城提到他的母亲。只要一听见他提起师姐,叶思游便觉得像是被活生生揭开陈年旧伤一样的疼。
叶锦城每日这样闹腾,旁人都看得出他渐渐憔悴下去。更不好的是,山庄中开始谣言四起,人人都知道,有个人,好好的就疯了,连万花来的医仙般的人物都束手无策;真正知道他为什么疯的,却没有几个人。可谣言就是如此,明明不懂其中究竟,偏会添油加醋,说得仿佛自己亲历其中,再四处传播,进行新一轮的渲染和描绘。原本的事实就并不简单,错综复杂,经过善意的、恶意的抑或是纯粹无聊的加工和改造,开始变成各种各样的qíng状,每一种都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让人分不清楚谁真谁假,甚至觉得它们全都真实可信。
叶思游不能堵住每个人的嘴。关于谣言,他经历过太多次,可只有两次最为可怕,一次是师姐当年上吊自尽,一次是如今叶锦城疯癫失心。第一次谣言,从师姐怀胎几月回到藏剑山庄开始,持续了数年,谣言,伴随同qíng怜悯、嘲讽讥笑的眼神,最后以一封信和三尺白绫作为终结,人一死,谣言转入地下,可他知道,这些谣言从未平息。叶锦城自小聪慧,读书习武,样样过人,后来更是年纪轻轻就成绩斐然,无论是武功,还是生意,都做得让人不能不服,可叶思游知道——也许叶锦城自己也知道——关于身世的不明不白的谣言,伴随着恶意,从未离他远去。他当做听不见,叶思游也当做充耳不闻。好在有唐天越,可唐天越偏偏又离去;叶思游当时从未如此希望叶锦城是真心对待陆明烛,可他到底失望。运命无qíng,推着唐天越走向死亡,又渐渐将他这个徒儿也拿捏得迷茫,再次亲手推开陆明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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