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能……”叶思游不堪重负地低下头去,“我不能……”白竹能感觉到他的声音渐渐哽咽,头发和衣服摩挲着簌簌颤抖,“……师姐……走了……她死前的几天,曾经叫我……好好照顾锦城,我竟然没有听出她的意思……陆……沧海……他也……走了……我不能……若是锦城再出什么事qíng……若是他也……也……我——”
“游哥,游哥你别这样……”白竹终于慌了手脚,“是我说话没过心,是我说错了,你别这样,我们不告诉他,不告诉他就是了——”
沉闷的雷声似乎在距离屋顶不远处滚动,有雨点渐而开始落下。
叶锦城站在门外石阶上,他听见屋子里师父和白竹的争执声从激烈渐渐低微下去,举起的手却再也敲不下门去。雨点越来越快地落下来,将他肩头的衣服砸出一片湿润。他的手僵在半空,不住地哆嗦,敲不动门,也放不下来,直到雨点越来越大,急促的雷声滚动不住,他才哆嗦着抬起另一只手,却握住这只手的手腕,一点点地将双手放下来,随即转身迈开步子,踉跄着走进雨中。
(七十一)
兴许是骤雨打屋檐的声音惊动了白竹,他下意识地推开门,当下瞧见叶锦城转身而去的背影,随即后面叶思游惊得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
大雨已经倾泻而下,叶思游疾步跑到叶锦城身边,一手揽过他的肩膀,白竹也顾不得别的,疾奔出去,一手去拍叶锦城的脸颊。
“锦城……锦城!你还好吧?!”
雨水顺着叶锦城已经浸湿的头发淌下来,从白竹和叶锦城脸颊相贴的手心中滚过,冰凉的,叶锦城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隔着雨帘,叶思游和白竹都看不清。白竹感觉到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推开。
“没事……白先生,师父,没事……我没事……”
大雨轰鸣的声音让他的话有些模糊不清。叶思游脸色煞白,脸上滚动着水珠,他几次去抓叶锦城的手,都被叶锦城拉开,最后反被握住,叶锦城语气坚定地劝他道:“师父,师父您放手……我没事,我很好,我没事。”
叶思游抓不住他的手。白竹瞅个空子仔细瞧了瞧他,只见他虽然眼神晦暗,脸色煞白,倒显得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仿佛真的是清明许多的模样。白竹下意识地用手去擦脸上的雨水,尽管怎么也擦不尽。三人纠缠间已经有下人撑着伞跑过来为他们遮雨,白竹瞅准时机抓住叶思游的手臂,将他从叶锦城身边qiáng硬地拉开。像是为了让叶思游放心,叶锦城煞白着脸从下人手中拿了把伞,转身对着叶思游和白竹点点头。
“师父,让我静一静……让我静一静。”
他说着转身往另一侧的月亮门外走去。白竹用力拽住叶思游,对他使眼色,示意不要打扰叶锦城,只要指派人悄悄跟着就好。
叶锦城出了月亮门,他撑着伞,沉默无声地穿过剪风院,一直从侧门走出山庄,他在剑庐门口站了一会儿,返身往西湖湖堤上走去。远处飞来峰在一片雨声轰鸣和乌云聚拢下,显着浅灰和苍青的层叠轮廓。大雨洗刷万物,风却不很猛烈,将雨点chuī成万千斜线,在湖中泛起层层涟漪。这西湖跟记忆中的一点也不同,记忆中的西湖,chūn光明媚,夏雷慡朗,秋雨多qíng,冬雪妖娆。那些旧日的时光在记忆里散成碎片,不知道多久了,也不知有没有被岁月磨损,它们在方才听到的话中渐渐聚拢,形成清晰完整的画面浮现出来。叶锦城在湖堤上站住了,隔着雨帘飘洒的湖堤,他看见湖堤上千丝万缕的柳条随着风雨舞动不住,掩映着远处小小的湖湾,那地方每个chūn季都有桃花芳菲。
他撑着的伞挡不住斜飞的风雨,衣服被反复浸湿,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叶锦城顺着湖堤慢慢来到浅水湾处,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小颖园笼罩在一片风雨之中。他转过身,继续沿着湖堤往南面走去,一直走进潇潇风雨里。
叶思游派着的人一直远远跟着他,只见叶锦城走走停停,走过很大一圈,才重新缓步回头,重新回到剑庐前面。
风雨正酣。剑庐外面的劳作已经停止,只有那些工具堆放在各处锻造台上,里面还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只是反复地被大雨掩盖住。剑庐前面的台阶上哗啦啦地往下流淌着雨水,那些雨水汇聚成水流,带着一些飘零的叶片,向叶锦城脚下漂来。从枫华谷一战之后,已经整整快要六年过去,这六年的时光,像是这带着叶片的水一样流淌而过。从幼年时代开始,到少年、青年,他无数次地踏上过新雨后的剑庐台阶,经过雨水冲刷的青石板看起来苍青洁净。可如今六年岁月像是这雨水样滚滚而过,却只冲刷得他的心头一片空白。那些空白的时光,如今又被一点点回忆起来的事实所填补满。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多少次地进出剑庐,通红的铁钎,灼热的气làng,叮当入耳的敲打声,都无比熟悉。他在这里打出过许多东西,有失败的,有成功的——那些他都忘了,都不重要。只有两样东西他记得最清楚,他在这里打出过一把千机匣,一对弯刀——前者从铸成初始就没有送出去的机会,最终毁于己手;后者被别有用心地送出,最终痛入骨髓。
他记得自己流着眼泪一下下锻打千机匣里的jīng细部件,唐天越离去的痛苦让他不堪重负,锤子砸在手上,满手的鲜血淋漓流淌到淬火的水中,让那炽热的孔雀羽发出冰冷又刚烈的气息;他也记得自己的手,抖得提不起锻造用的工具,纷乱心绪飘忽不定,像是炉膛中扭曲跳动的炽烈火焰,那火灼烧的不是他手中弯刀,而是他的心,他举棋不定,彷徨踟蹰,却终究有股力量推着他一直走下去,哪怕前面是深黑渊薮,也断然不能停步回头。
陆明烛是谁,他记得,他从未忘记——他直到今日才知道,他从未忘记。这剑庐通往外面的小路,是他们无数次走过的,他还记得,在他铸造弯刀的时日里,陆明烛领着叶九霆来找他,孩子清脆而无忧无虑的笑语,有那么一两个罅隙里让他觉得,似乎自己的痛苦也跟随那欢声而去了。他轻轻松松地将叶九霆扛坐在肩上,从夜色掩映的湖畔一路走回去。陆明烛的话不多,栗色的眼睛里却总是流露出笑意。这些笑意在大光明寺的风雨雷电中灰飞烟灭,只剩冰冷的对峙和赤luǒluǒ的恨——他实在记不得了,他实在记不得,在那样的血烟腥风中,陆明烛的眼睛里除了对峙和恨意,是否有痛苦。
剑庐里面似乎传来急促跑动的脚步声,有人的声音隔着大雨隐隐约约传到他耳中,随即有人大声答应了几句,是个脆生生的少年声音。叶锦城煞白着脸抬起头来,剑庐出口处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孩子,他撑着一把伞,急匆匆地走进雨里,冲着叶锦城这边跑来,随即他像是看见了叶锦城,步伐一下子止住,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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