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找陆明烛,做什么?”
“我……”他觉得喉咙gān涩,就好像几年前在这屋子里给师父发下誓的时候一样,“我……我得去找他。”他想了想,用笃定的语气重复一次,“我得去找他。”
叶思游闭目不语,半晌才道:“你为何要来跟我说这些?锦城,白竹说,你如今已经好了。更何况,你不是小孩子了,本事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你自小就聪明,想做的事qíng,没谁能拦得住,你想去西域,我难道还能拦得下?何必来跟我说呢?”
他语气平静,并不像是责怪,只显出隐隐的疲倦。
“师父……”叶锦城觉得鼻子里一酸,叶思游这种语气听得他伤心起来,“您别这样说,我——既然卫天阁那样说了,我只是想去……我一定要去看看。”
“你怎么去?”
“我之前听人说过,冬季没有办法翻越葱岭。过几日,我到杭州城去,找人打听一下明教现在的消息……”他不敢抬头看叶思游的脸色,“如果现在走,在第二年chūn夏能到山脚,正好就……”
叶思游轻轻叹息一声打断他。焚香幽幽的气味四处弥散,显出一点凄清。
“锦城。”
“师父……”
“你告诉我,你还记得唐天越是谁?”
这问题突如其来,振聋发聩,简直像是迎面而来的一记耳光。叶锦城像是被狠狠抽了一下,抬头看着叶思游,却见叶思游双手握住珠串,脸上只是一片平静。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双肩战战,咬牙道:“回师父,至死也不会忘的。”
“好。你也记得陆明烛是谁?”
这接连而来的第二句话像是第二记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
“记得……至死不忘。”
“那好。我再问你,你去嵩山找静亿大师,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叶锦城一怔,他没料到叶思游会问这个。到底是大病初愈,思绪还是有些混乱,他沉默下来,竭力地想了片刻,才道:“大师早年同我说过……làng尖扶摇,志得意满,并不一定是好事,一路逆水搏击,徒造杀孽,到头来有一日倦憎愧悔而不得安宁,又徒增一苦……徒儿当初没有听进去,直到后来……后来大师又对我说过,此岸已远,彼岸咫尺……我……”
叶思游挥手打断。叶锦城似乎听见师父冷笑了一声,又觉得是听错了。
“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你既然觉得有道理,听进去了没有?”
“徒儿觉得有道理,”叶锦城不知怎么的,额上涔涔冒出一层细汗,“可是并不能全懂。”
“总算说了实话。”叶思游冷笑一声,这回叶锦城听得真真切切,“我往日总不想你多走弯路,你是师姐的孩子,我总想着你能事事顺遂,一生平安,无奈这天意如此,更不敌你自己执意行事。你还记得你在这个屋子里跟我说过的话?‘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如今看来,已然应验了一半。你xing子固执,和师姐一样,和我也一样。不碰得头破血流,你就不会回头,我说什么也是没用。我早已想通了,这怪不得你,我像你一样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既然你如今记得唐天越,记得陆明烛,都至死不能忘怀,你想去,就去吧。此去一路艰难,你若是能平安回来,自当明白静亿大师话中深意;若是死在路上,我也只当从没收过你这个徒弟,等下了yīn曹地府,我自向师姐请罪。别的不用多说,出去。”
“师父……”叶锦城愣了,他没想到叶思游一番话下来,字字犀利如锋,根本让他毫无辩解的余地,虽然他也并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可他总以为叶思游会阻拦,没想到如此顺利,顺利得有些反常。联想到方才师父问起静亿所说的话时的古怪态度,叶锦城突然觉得心思一沉。之前在嵩山,他亲眼目睹叶思游对静亿出手,而静亿并不还手,甚至不抵挡。叶思游打完就走,根本不作停留,此后也绝口不提此人。他虽然知道师父与陆沧海的事qíng,可他并未见过陆沧海,往后多年,师父对此讳莫如深,他也始终不再去问。
“师父……”他陡然明白过来,顿觉得后心粘腻,悄悄浮起一层冷汗。
“去。”
“……师父……我……”
“去!”
叶思游陡然站起身来,劈手将桌上茶盏拂到地上。他手上的珠串砸在桌角,拧成的几股金线随之一同断裂,茶盏脆裂的响声和珠玉四散落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刺耳无比,听得人阵阵心悸。
叶锦城流着泪看了叶思游一眼,重新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安静地跨出门去,掩上门扉。月光静静地从窗口流泻进来,房中只剩下叶思游,手里握着残破珠串,一动不动地站在一片清幽的焚香气息中。
(七十三)
明教虽然溃退西域已经将近三年时间,可若是用心打听,即使是远离长安的杭州城内,也还是有许多关于明教的消息的。叶锦城大病初愈,身体不好,可还是来来回回在杭州与藏剑山庄之间往返了数次,总算是大致将明教如今的状况打探清楚。杭州城内他熟人众多,可这些人都足有几年没见过他,虽然谣言漫天飞,如今再见叶锦城,见他虽然神志正常,头发倒是白了,不免又是议论纷纷。
他咬着牙,对那些谣言充耳不闻,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更何况,他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所谓谣言,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事实,而且他们见他许久未出现,一出现却打听的是明教的消息,更会议论纷纷,因为这简直等同证实了谣言。将明教的消息打听得差不多,叶锦城转头去商会中寻找商队,凭他一己之力,断然不可能独行如此之远的距离,只能借助与商队同行来完成这事。
那些嘲笑、他走进人群中时人们掩饰不住好奇却又故作若无其事的目光、在他转身离去时仿佛林中危险过后的群鸟啁啾样的窃窃私语,包含着鄙夷和兴奋,可这些他都不在乎,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人说话时的语气。他能注意到,所有人都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对他说话——与他在藏剑山庄时师父与白竹不同的——好好的一句话说完后,还偏偏要另作解释,仿佛怕他听不懂,或者无理取闹。这是一种对年幼的孩子或者是疯子才有的说话语气,带点无奈,还带点小心翼翼。
叶锦城没有余力计较这些。何况他知道,旁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原也无可厚非。关于他的谣言,他在神志不清的那两年中并不清楚,可如今看来,这谣言已经无孔不入,连刚入江湖的毛头小子,也都多少知道关于他的事qíng。而可怕之处就在于,若是事实也就罢了,谣言之所以是谣言,莫过于半真半假,让人无从分辨。那些关于他和明教弟子之间的事qíng,则更为难听,可对于他来说,那些所谓他被明教弟子睡了三年之类的传闻,让他无法反驳,他也不想反驳,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他甚至觉得,若真像谣言中所说,或许还能减轻他的愧疚,缓解无休无止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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