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说完,玄色衣袖轻拂,转身顺着来时的路缓步而去,只片刻就消失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中。
(七十四)
这里面着实分不出白天黑夜,只有例行换班的动静和守卫弟子送饭的时刻能提醒他还有光yīn的存在。陆明烛大多数时间半梦半醒,因为着实无事可做,也不想做。因为这里没有别人,甚至不能用打架争吵来打发时间,只能用回忆来填补,所以过往的日子开始像是噩梦一般缠绕着他,每每辗转入睡,最后都以惊醒告终。无数次他梦见大光明寺风雨雷电,梦见叶锦城神qíng如冰,织炎断尘在他手里散发炽热杀意,从他肩膀里流出的温热的血液,顺着悲魔饥火的刀身一直流到自己手上,随即腰侧剧痛,每每急喘着醒来。醒来有时候眼眶gān涩,恍然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明教弟子在死亡之海的训练中;有时候泪流满面,因梦中的窒息而被压迫着哽咽,但是无论怎样,不会改变的就是寒冷和麻木,那种无休无止的痛苦,仿佛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缠绕着冷意挥之不去。
可比旧日的伤痛更让他害怕的,是仿佛无休无止的孤寂。他知道外面日月轮转,守卫弟子们日复一日地换班,兴许还大声抱怨着差事的无聊,可即使是他们认为的无聊,对于他来说,也成了奢望。时光仿佛静止下来,他靠在那里,有时候觉得是一瞬,有时候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这里黑暗,寂静,让他开始失去岁月的概念。这无聊和孤寂渐渐让他难以忍受,可他知道,即使大声喊叫,心中的郁结也不会消减。
看守将送饭的盒子放在一边,重新锁上门,转身出去了,牢房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陆明烛盯着那盒子看了一眼,兴趣缺缺地转过头,他的目光投向墙角,那里搁着蒙尘的扫帚和火把。他想起之前被发落时听到的命令,洒扫此处,安心思过。
陆明烛转过头,目光落到另一侧黑沉沉的通道口。自从去过一次,他就对这个地方无比排斥,那堆放破烂老旧经卷的地方,散发着和记忆中某些羞耻又火热的记忆相同的味道,他厌恶至极的味道。
他盯着那甬道看了片刻,重新靠在石壁上,合上眼睛。只是片刻后,却又挣扎着睁开眼,重新看着墙角的火把等物。
陆明烛迟疑着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捡起几支火把,燧石和凝固的油脂被扔在一旁,他捡起来,擦着引燃了火把,犹豫了片刻,伸手拿起扫帚,才弯腰再次走进那条窄小的通道中去。一路走,他顺手将通道中一些细小的石块杂物扫成一堆,只是片刻,就走到了之前的那个厅中。陆明烛qiáng忍着扑面而来的书卷和尘土的味道,皱着眉举起火把照了一圈,很快找到了支架。他将火把架在墙上,又将剩余的也点燃,分别固定在几处。厅中被火光照耀得明亮起来,他这才仔细地开始打量四周。
这里显然以前是牢房,不过如今四处栅门大开,每一间都堆放着许多残破不堪的书卷,上面都蒙着一层薄尘。陆明烛慢慢蹲下去,信手拾起一卷。上面的尘土飞扬起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纸张和卷轴被凌乱地像是一堆垃圾一样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处,他拿起的卷轴纸张,在他手底下似乎微微颤抖,仿佛是出于摆脱了蒙尘命运的惊喜。那因时间久远而薄脆的细微响动,让陆明烛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手里的动作——他拉开纸张,上面密密匝匝地写着文字,他借着不稳定的火光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这是他认识的文字——明教教中经卷上的文字。那些曾经沉默无声地堆叠在大光明寺藏经殿中的卷轴,里面记载的就是这样的笔画。
他看得懂,并且由于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他的手因激动而逐渐颤抖起来,抖得上面的文字都花成一片,他不得不将之放下,稳定了一会心绪,再拿起来仔细端详。
火光黯淡,脂油似乎开始不够燃烧了。陆明烛双手小心翼翼地撑开那曾经被像垃圾般丢在尘土中枯huáng腐烂的卷轴,走到火把旁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那里面写着一段陌生的经文,歌颂光明与河流。陆明烛从小由师父和阿契斐长老教导,比普通的明教弟子,还多念过一些经文,却没见过这段。他读了一会儿,突然发觉,这似乎不是明教的典籍。明教教义歌颂圣火日月,这里却更为虚幻,与他从小到大读过的经文,都不一样。
陆明烛困惑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那大堆散乱的卷轴旁,又随手挑出几卷来看。火把渐渐发出毕剥毕剥的爆裂声,火焰也渐渐小了下去,他也浑然不觉。直到书卷上的那些细密文字,开始在摇曳黯淡的火光中像蝌蚪一样浮动起来,他才恍然发觉火把上的油脂已经快要燃烧殆尽。陆明烛连忙站起来,胡乱将手上的经卷卷起夹在胳膊下,从墙上拿下那快要熄灭的火把往回走。那火焰越来越微弱,走到甬道的一半就熄灭了,陆明烛只得摸黑扶着石壁往前走,石壁触感冰凉,他突然站住了——这是祆教的典籍。他曾经看过类似的经文,在大光明寺的藏经殿里,也有那么一部分经卷,是旧日祆教的典籍,他看过几眼,对那些东西,还残存着一点点的模糊印象。
可也仅仅是几眼而已。明教从祆教脱出,有些东西源自于祆教,早期却不免尽早与祆教撇清,以示区别,好另立门户声势。这些旧日的典籍,被教主和跟随教主的一批长老们带出,有些被加以利用、修改、传颂,有些却渐而被遗忘。没有人比陆明烛更清楚,几年前的明教上下,都被卷入一股莫名其妙的狂热中,所有人只看见据点不断增多,只注意教众人数不断扩大,并没有人还能记起这故纸堆里的东西——它们被像垃圾一样,丢在这冰冷而暗无天日的无明地狱中,就是最好的例证。
陆明烛缓步从甬道中走出来,走到牢房的一角坐下。他想清楚了这些事,却没有余力想太多,一旦克服心中的障碍,走出这一步,无聊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驱逐着他去阅读那些文字里记载的东西。
时间依旧在不知不觉地流逝,陆明烛却开始渐渐觉出一种平静。随着阅读的深入,他发觉的确如自己之前所料,石室中的经卷,大多数都是当初从祆教带出来的典籍,除了教义,还有山川河流,人文风物的大量记载,却不知怎么都被人糙糙丢弃在此,从未善加利用。这些书籍浩如烟海,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读完。他渐而不觉得难熬,甚至开始觉得时光匆忙短促,这里的东西这样多,似乎怎么都看不完。
守卫弟子也发现他渐而忙碌。在不读书的空闲时间里,陆明烛渐渐开始将石厅中整个打扫出来,那些书卷上面还能辨认出模糊不清的标示,也被他分门别类地大致整理出来。时间长久之下,这里仿佛成为被天地遗忘的角落——这里是无明地狱,是被明尊抛弃的地方,可如今他在这里,已经开始渐渐找到平静。
他也会想起陆明灯和谷清霜,担心他们如今过得好不好。陆荧也很久没有来,大约是太忙,或者是因为别的缘故。他曾经听叶锦城说过中原朝廷中争斗的事qíng,那些关于政治犯的传闻,他也听过不少,如今他明白,自己所犯下的事qíng,也同那些人差不多了,是断然不可能被轻易放出去的。更何况如今叫他出去,他反倒还开始真有些舍不得了。更何况他清楚,明教在几年前溃退到这里,如今想要休养生息,定然有大量的事qíng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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