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听见他放声恸哭。风依旧温柔地chuī拂,花叶沙沙作响,铜铃轻轻吟唱。硕大而冰冷的圆月开始西沉,将一地冰冷的清辉笼罩着静美的花树和沙海,还有那些无边无际的青灰的山脊。陆明烛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盯住一绺漏下来的月光。直到那缕月光逐渐变短,从叶片的另一侧消失了,他才陡然惊觉自己已经怔了很久。树下没有什么声息,陆明烛挪动着脱力的身体,从花叶fèng隙间向下看了一眼。他看见叶锦城半倚花树,一动不动,可是仍旧能听见他不安的急促的喘息,似乎是睡着了,却睡得并不安稳,还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咳嗽。陆明烛盯住那些银白的头发,它们看起来无比陌生。他恨了这么些年,早就深深记住那头乌黑的总是高高束起的长发。可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叶锦城头顶有两个发旋,有一个生得较为靠前,这让他右边的额发有一些总是向耳朵后面翘着。
陆明烛猛然收回了目光,恨恨地闭上双眼。他站起身来,打算离去。可双腿根本走不动路,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一般打着颤,他不得已只好又坐下来。耳力极好,他能听见叶锦城睡梦中痛苦不安的喘息,和因为凉风发出的咳嗽声。沙漠的夜晚很冷,而且有许多野shòu出没。如今的叶锦城,只怕对任何危险,也没有还手之力。陆明烛定定地盯住他,心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泪,不由自主,根本无法停止。
月亮还没有沉入西边的山脊后面,另一侧就已经开始出现熹微的晨光,很快的,暖意开始渐渐浮现。陆明烛最后看了叶锦城一眼,这才站起身来,轻轻点了一下树枝,转身用轻功离去了。
既然他许愿,愿自己此生平安,三生三世不与他相遇,三生三世的事qíng,谁也不能知道,可此生不再相见,又有什么难的呢?
一大片明亮的晨光从山峦后面浮起,三生树繁茂的花叶很快就沐浴在阳光下面了,早晨还没有风,天地间遥望无际,一片清朗。
(八十一)
暖光落在他脸颊畔,清晨的风也开始chuī了起来,叶锦城醒了。四周已经开始染上清晨特有的生机勃勃。叶锦城觉得身上痛得难受,因为哭泣的时间太长,连睁开眼睛,都觉得颇为费力。夜间着实太冷了,他不记得自己为何就在三生树下睡着,就好像哭泣的小孩子一样哭累了,就睡了。叶锦城费力地挪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夜间的寒气却很是厉害,他只微微一动,立刻就引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三生树上飘落下来一朵花叶,在他咳嗽渐渐止息的时候,恰巧落在他的手背上。叶锦城怔怔地把目光转向那落在手上的花叶。三生树十分奇特,不分花叶,那朵泛着温柔浅紫色的花,又像是叶子,静静地停留在他手背上。叶锦城轻轻拈起它来,凑近嗅了嗅,没有什么香味,只有一股微微带着清苦的木本气息。这香味他从来没有闻过,可是陡然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来,他说不清是为什么,奇怪的莫名的安心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陆明烛似乎恍然就在身边。他一定没有死,他好像方才还就在身边。
叶锦城突然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向四周环顾。沙漠和山脊恢廓延伸,周遭除了三生树花叶沙沙作响和铜铃轻吟,再无其他杂音。
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光线慡朗地穿透青空。叶锦城向三生树凝视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快步地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三生树渐渐被他抛在身后。
叶锦城回到圣墓山脚下的村子里。他死了心,这里的确找不见陆明烛半点踪影,更何况,如果他执意躲着自己,是断然没有办法找到的。与其执着地挖地三尺,倒不如顺其自然了——更何况,自己已经在三生树下许愿,愿陆明烛此生平安,三生三世不再与自己相见,自己似乎就已经失去了打扰他的资格。也许,也许他早就从西迁途中平安归来,此时伤口愈合,慢慢被时间抚平、遗忘,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再持续打扰他的安宁呢?若是机缘巧合,此番找不到,还能再来,不需要遇见,他许愿陆明烛与自己三生三世不再相见,如果他还活着,只要自己能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知道他平安就好。
他也有放不下的人。至今为止,他仍然爱唐天越。真心因唐天越的死去而终结,虽然停留在那里,却永远不会淡褪。他爱陆明烛,可他明白得太晚,已经追悔莫及。他的在意很重要,重要得让他多年苦辛,摇摇yù坠,那旁人对他的在意,他又有什么资格无视呢?他临行前师父闭关不再见他,只有白竹前来送行。他当初没有细想,如今回想起来,只怕这到底是师父的授意,师父对他终究放心不下,却不愿自己前来。他想起叶九霆仰着头,天真地问他到底还回不回来时候的模样,想起叶秋红因他赶不上自己出嫁而哭红了眼睛,想起至今对谷清泉之死不能释怀、却仍旧对他尽力友善的叶梅芳。他一去至今,他们也会想他。
叶锦城去了一趟信使那里,想要先寄封信,告诉他们自己要启程回去。尽管也快不了多少,可哪怕能早一天也是好的。只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在信使那里找到了给自己的信。叶锦城惊讶非常,他这一路走来,路线不断变动,师父他们,并不知道具体他会在哪里停留,山长水阔,无法及时告知消息,这信能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只怕信使也不知道该送给谁,只好收着,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去找信使,恰巧发现。他们一定寄了许多封信,只盼有一处能得回音。叶锦城陡然觉出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觉,他急急忙忙地拆开信,一看就变了脸色。
信是大半年前叶梅芳写来的,写信的时候,他还没有到达圣墓山。信中提及叶思游身体不适,白竹尽力医治却总不见好,只能任凭他衰弱下去,长此以往,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信中让叶锦城尽快寻找,办完事qíng就赶紧转回,不然只怕与师父相处的时日无多。
叶锦城一刻也坐不住了,距离这信寄出来已经有很久了,师父如今是什么qíng状,他根本不得而知。此时已经是秋季,前路很快就会开始下雪,若是没能赶在冬季之前翻越葱岭,就又要活生生耽误一年,到那时候——他不敢再想下去,立即开始收拾东西出发。
这一趟回程比来时要更加艰苦。一路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支撑不住,损耗甚巨,这一趟又比来时要更急,总算赶在冬季来临之前翻越山路,下到玉门关附近。连以往伤感的时间都没有,只要还有赶路的可能,就不作停留。这样的代价太大,临近长安之时他已经开始渐而支撑不住,不得不在长安稍作休憩,趁这个空当赶紧往杭州写信。而在长安他已经又接到杭州来信,还是叶梅芳写来的,信中一再催促他见信速归,叶思游病势沉重,就算是白竹也开始束手无策。
叶锦城慌了手脚。这些信件,就像是当年母亲决意离去之前那些日子的叹息和沉默一样让他惊慌失措。他从长安赶往扬州,又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中途在驿站连着接到叶梅芳的来信,一封比一封催得更急,让他心慌到了极点。
在夏初时分他到达了扬州,终于与叶梅芳接上了头。天色将暮,他急急忙忙地从扬州城里下到码头,叶梅芳带人在那里等他。叶锦城满心惶急,脚才踏上甲板,就有个少年从船舱里钻出来,那少年穿着藏剑弟子惯常的杏色衣服,头上高高绑着马尾,一头漆黑油亮的长发在光线下显得青chūn盎然。他转头看见了叶锦城,突然大喊一声,已经渐渐开始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秀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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