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
他说着一头扑上来紧紧抱住叶锦城,虽然是半大的孩子,可常年练习重剑,力气一点都不小,叶锦城让他抱了个措手不及,下巴抵在那孩子的发顶上直发怔,直到叶梅芳掀开船帘从舱房里面走出来,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拔高了许多的清秀少年,正是叶九霆。两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叶锦城第一眼才没认得出来。
“大师兄,你真的回来啦!”叶九霆到底还是孩子心xing,说话开始带上哭腔。
叶锦城搂着他看向叶梅芳,叶梅芳站在船篷旁边,没有上前来打扰他们,神色里虽然还有几分疏离,可是那焦急的模样是无法掩盖的。他看了看叶锦城,只见他瘦削憔悴,神qíng煎熬,满身风尘仆仆,显然是经过了艰难的快马加鞭的赶路才来到这里。叶梅芳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才道:“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叶锦城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赶紧扭过头去生怕叶九霆看见自己落泪。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他感觉无比愧疚。叶梅芳一直不能忘记谷清泉,也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却也没有跟他翻脸,如今还愿意这样同他说话。叶锦城定了定神,往船舱里面走,叶九霆跟在后面掀开帘子进来。叶梅芳吩咐船夫开船,随即也走进来。
“师父……师父到底怎么样?”
叶梅芳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沉默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叶锦城。叶锦城接过来,只觉得手哆嗦得厉害,茶水直往外泼溅,只好将茶杯放在案上。
叶锦城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转头看向叶九霆。半大少年本来就正在伤心,一听这个话题,再看看叶锦城憔悴已极的神色,眼圈立时红了,转过头咬着嘴唇。
“师父……师父他……”
“……你回去看了,就知道了。师叔最想见的,就是你。”叶梅芳沉默了好久,才低声开口。
虽然天气早就热了起来,可是叶锦城还是难以抑制地直哆嗦。
“师兄……师父、他到底……到底怎么……”
“你还知道问师叔?”叶梅芳突然怒极,将手里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你以为师叔为什么变成这样?师叔嘴上不说,心中天天牵挂着你,连小师弟也时常念叨你……若不是师叔病危,你是不是就打算在明教呆到天荒地老?是啊,你从来就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想到哪去就走,从来不管旁人怎么想……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啊!”他说着说着,眼眶红了,拂袖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连着重复了两次,“……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啊!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啊!”
叶梅芳这话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因着谷清泉的死,他虽然不能对叶锦城释怀,可是终究没有真正地责怪过他。可他知道,叶梅芳说得对,他当初就是这样,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法自拔,看不到周围任何人的喜怒哀乐,看不见任何人的关心担忧。若是当初能顾及唐天越舍命救自己,就该惜命,不该满心仇恨,只想报完仇便追随唐天越而去;若当初能顾及叶思游对自己牵挂,就该听话,不该一意孤行;若是当初能顾及陆明烛对自己一腔真心,就该及时收手,另寻他途。所有这些错,一环扣着一环,一步错,步步错,他别无选择地走下去,越陷越深,到头来害人害己。他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去任凭叶梅芳训斥。
他本来就憔悴已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让人看着难受,连叶九霆也看不下去,他并不清楚叶梅芳与叶锦城之间的微妙过节,故而站起来拉着叶梅芳怯怯道:“梅芳师兄,你……你就不要再骂大师兄了……他……”
“来。”叶梅芳看了叶锦城一眼,随即牵了叶九霆的手,拉着他出舱去了。过了片刻,船尾方向传来两人低声jiāo谈的声音,似乎是叶梅芳在耐心地哄着叶九霆。
藏剑山庄的起居作息日复一日,这天刚蒙蒙亮,码头就开始陆续有船只靠岸。藏剑护院们刚刚换了班,就听见持续不断的喧哗声开始响起来,叶梅芳和叶九霆跟在后面,前面的叶锦城已经放开步子跑了起来,他快步跑过剪风院,不顾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和诧异好奇的目光。
叶锦城一直跑到叶思游的住处附近,栽种着荷叶的池子里,初夏的荷花已经娇嫩地即将绽开,一点也昭示不出寒冷的死亡即将来临。这距离并没有多远,可他却觉得像是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似的,沿着池子修建的回廊里青瓦白墙随着他的跑动而在目力中模糊地晃动起来,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跑动的脚步声敲打在青石的地面上,一步一步,一下一下,似近似远,似快似慢。隔着轻纱般的岁月,他想起母亲死去的第二天,年轻的师父抱着自己,走过这条长长的回廊。那时候旁边的池子里也是荷花盛开,粉红的娇嫩花瓣美得残酷至极,让人完全无法同寒冷的死亡联系在一处。他用小手圈住叶思游的脖子,缄默地将脸蛋埋在师父的衣领里。叶思游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但是抱着他的双手有力而且温柔,叶锦城还记得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地说话。乖,不要哭,不要哭。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父了。
回廊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叶锦城冲进月亮门,三步并作两步向台阶上跑去,两扇合页门被他哐地一声推开,从身后she进来的斜阳的光束一下子照在暗沉沉的室内屏风上,一瞬间他看见光束里有无数微尘在上下浮动,疯狂得像是在垂死挣扎。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极重的药气,比这药气更可怕的,是那里面挟带的若有若无的死气。
叶锦城僵住了。他怔怔地收回手,绕过那宽大的屏风,缓步往里面走去。
室内一片昏暗。他听见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显然是被他惊动了。从里面疾步走出来的是白竹,光线昏暗,他显然一下子没有认出叶锦城,刚yù张口呵斥,却陡然定住,随即默默站到一边。
“白先生……”叶锦城低声地开口。
白竹不说话,只是转过头去,默默将目光投向屋子里面的chuáng榻上。叶锦城看见他眼色,终于移动着僵硬的步伐挪过去。天色将黑未黑,屋子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看起来更觉昏暗。他一步步地挪动,突然觉得每一步都重逾千斤。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终于看见榻上叶思游形容枯槁的脸。他一瞬间恍惚起来,这脸孔和记忆中的师父差得太多了,叶思游虽然一直都显得有些憔悴,看起来却依然是年轻的。
似乎是听见他细微的窸窣的脚步声,叶思游好像醒了,他转过头来。
叶锦城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gān了似的刷刷褪去,双膝一软跌坐在榻前。叶思游仔细地辨认了他一会儿,嘴角依稀露出一个笑容。他似乎是想伸手去摸叶锦城的头发,可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举不起来,只好放弃了。
“……回来啦……回来就好。”
这声音充满温qíng,又如释重负,与叶锦城要出发去西域前那种严厉而绝qíng的口气截然不同。叶思游的声音十分低沉微弱,沙哑得像是很久没说话了。他不在的这短短两年多时间,叶思游竟然像是油尽灯枯了一般。叶锦城凝视着那像旧日一样温柔微笑着的脸,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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