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心知已经到了最后,无言地转身走出门去找叶梅芳,又让叶锦城带着所有师弟师妹前来见叶思游最后一面。叶思游这一昏睡过去,终究再也没有醒来,两日后便去世了。叶锦城一路从西域赶回来,本来就已经快到极限,又遭此师父离去之变,心力jiāo瘁,病根发作起来,连着数日卧chuáng不起,连数日后为叶思游出殡扶棺,都不得不让人搀扶。白竹将叶思游临终前的话原原本本告诉过叶锦城和叶梅芳,两人商量之下,都觉得不妥,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叶思游的话,却也不敢彻底违背叶思游的遗愿。墓碑到底是立了,只是约好头七之后的烧七,按照叶思游的遗愿,不烧纸钱,不行洒扫。
出殡那日天气清朗,白竹一反常态,并未跟随久送灵柩。待到叶锦城等人回来,他早已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了东西。叶锦城劳累已极,本已回去休息,可听说他要走,立时又qiáng撑着来送。
盛夏时节,到处都是绿茵茵的一片。白竹执意要走,叶锦城没有办法,只得让人将白竹的行李送上船去。藏剑渡口碧波dàng漾,叶锦城一直将白竹送上码头。
“先生……一定要走?”
“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白竹这话说得尖锐,让叶锦城无言以对,“我与你师父半生挚友,为着他的缘故我才留在这里,现在他不在了,我自然要回万花谷去。”
“先生……”叶锦城只觉得一瞬间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这些日子发生的事qíng,他甚至还没有时间能够仔细思索,只顾得上悲伤。
白竹突然一摆手,道:“别那么多废话。叶锦城,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有些瞧不起你?”
叶锦城怔了怔,下意识地摇摇头,可是只是很短的一瞬之后,他又点了点头,白竹看见他脸上的迟疑又渐渐褪去了,随即又一次重复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不是没救。”白竹冷声道,“游哥的遗愿,是让你照顾好叶九霆,你自己该怎么做,看着办吧。”
叶锦城沉默地点头,渡头上的风,拂动周围绿茵茵的糙木。
“……白先生走好。”
“后会无期。”
白竹头也不回地登上小船。船夫撑动竹篙,恰在此时来了一阵疾风,那小船一下子就箭也似的飞了出去,叶锦城站在码头目送白竹,只见他头也不回,只有那头长发和玄衣广袖,被风chuī得不住飘动。风送轻舟,那小船倏忽间就消失在水天尽头。
(八十三)
这地方静得简直空无人迹。陆荧一踏上这连个人影都没有的路,心里就嘀咕了一声。尽管圣墓山的人口不能同中原相比,可此qíng此景也叫陆荧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教中所有常用的典籍都收在常用的书库中,陆明烛要来看守的藏经库,里面都是些早就无人问津的故纸堆。平常这地方,只怕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陆明烛这哪里像是从无明地狱被放出来的模样,倒像是准备开始新一番的坐牢。
殿门未关,陆荧直接踏了进去。他叫了一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回dàng在空寂的厅中。他又侧耳听了一下,才听见陆明烛的声音,似乎是在答应他,隐隐约约从后面传来。陆荧跨过几处门槛,转过后面的回廊,这才发现陆明烛的住处。
陆明烛躺在榻上,陆荧看见他脸色不好,刚想开口说话,就开始咳嗽,只是神色却还算轻快。
“哟,你来了。”他喉咙本来在大光明寺一战中受伤,声音毁得不轻,此时却更加沙哑了,“我不太舒服,就不客气了,你自便吧。”
陆荧皱了皱眉,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很是有些热。
“病了?”
他说完就闻见了药香。陆明烛摇摇头道:“寻常风寒而已,你坐。”
陆荧十分自然地坐下来。在陆明烛呆在无明地狱的那段日子里,他们虽然嘴上不曾说过,可实际上已经成为相当熟识的朋友。陆荧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周围陈设简陋,只有唯一的桌案上堆叠着许多书卷,简直跟陆明烛之前那间牢房没什么两样。
“啧……你是打算把自己一个人闷死在这里?做什么到这种鬼地方来,有空不如多出去走走,就算平时不愿去,朝拜圣火的日子总可以出去,没准还能碰见漂亮姑娘……”
陆明烛发出一阵笑声,边笑边咳地打断了他。
“你碰见漂亮姑娘了?”
“我不能碰见?”陆荧哼了一声,可陆明烛看出他那神采飞扬的模样有些掩饰不住,不知道是碰见什么中意的女子了,“你下次也去,也能遇见——呃。”
他陡然反应过来,住了口。陆明烛却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可偏偏他这副假作无事的模样落在陆荧眼里就让他觉得有气。
“你那是什么模样啊?”陆荧说着说着,又开始带上那种惯常的嫌弃神色了,“知道你不爱听,你不爱听我就偏要说!你该不是这么没出息,还在想着那个差点坑死你的叶——”
“他来圣墓山了。”
陆荧愣住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他来圣墓山了。”陆明烛神色平静地转头看他,陆荧看见他褐色的眼睛没有波澜,很是沉寂,“几个月前我去过一趟三生树,看见他了。”
“呸!”陆荧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他既然在圣墓山,你还有心思像个娘们一样呆在屋子里摆出这病歪歪的模样给谁看——他人呢?”
“不清楚。我后来先走了。”
“你——”陆荧只觉得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一时气结,半晌只憋出一句,“你怎么不一刀砍了他?”
他以为陆明烛会回避这个问题,可陆明烛却并没有。陆荧看见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索。
“他来圣墓山是做什么的——我不太在意。”陆明烛慢慢地开口,“你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也觉得奇怪。当时我是想杀了他——这么说虽然丢脸,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想杀了他,却又动不了。后来我听见他在三生树下许愿。”
“他妈的,他许的什么愿?”陆荧谩骂一样地笑出了声,“他?在三生树下许愿?你他妈的在跟我开玩笑?”
“没有。”陆明烛的声音很平静,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咳嗽,“他许愿三生三世别让我再遇见他。巧得很,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就像你说的,明尊不会保佑他,大概也听不见他说的话。我想杀他,却没杀得了,这是够丢人的。他大约是以为我死了,”陆明烛说着冷笑一声,“可我还没死呢,活得好好的。明尊既然听不见他说的话,一切不过顺其自然,当时——也许我是害怕。不过没有下回。若是此生不再相见便罢,若是再见,不解决个中恩怨,绝不罢休。”
陆荧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再扭头仔细看陆明烛,只见他脸上神qíng古井无波,一时也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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