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少年站在枯糙丛中,眼睛闪闪发亮,“师父,你别弄那重剑了。以前那些武学招式,我都会了,以后勤加练习就是了。”
叶锦城心里涌上来一阵说不出来的酸楚。他知道,叶九霆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他走上前来,无声地搂住叶九霆,轻轻抚摸少年黑亮的长发。
“没事,”叶锦城的声音很低,“没事,这重剑,你一定能学好。没事,我会想办法。”
他很是清楚,算得上是自己连累了徒弟。自己的武功已经废去大半,无法手把手教导叶九霆重剑武学,而藏剑山庄上下,也鲜少有人愿意主动教导叶九霆——为着他的缘故。他之前所做的事qíng,以及后来的qíng状——流言很多,尽管表面似乎已经渐渐平息下去,可他知道,它们从来都没有消弭。人们对他彬彬有礼,君子如风,可背地里说起他,总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轻蔑和好奇。叶九霆成了他的徒弟,没有人愿意与他们走得太近,免得引火烧身。流言能够杀人,比刀剑更为可怕,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一直意yù拜托旁人来教导叶九霆重剑武学,可其他师弟师妹们自己的功夫也很是平平,其他有能力教导的,态度却都暧昧不明,他唯恐叶九霆被人当面羞rǔ,思来想去,竟然无人可求。
第二日天气持续yīn沉着,直到中午,就开始落下小雪来,到了午后傍晚,雪片越来越大,地上很快就薄薄积起一层。
叶锦城刚刚出门,就有下人过来,说是在杭州城听见人议论少林寺之事,因为之前似乎听见叶思游提起过相关的名号,唯恐有关,故而回来告知。
“少林寺?”叶锦城听见这三个字,心里突如其来地跳了一下。
“……那群人提起少林寺静亿大师。”
“静亿大师?”叶锦城神色变了,“怎么?”
“说是静亿大师几个月前圆寂了。”
“……啊!”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你可曾听见到底是哪一日?”
下人说了个日子,叶锦城一听,竟然就是在师父去世后第二日。他默然无语,站在那里怔怔地想了好久,直到雪片掉落在头发上和身上,将衣服浸得半湿,他都浑然未觉。师父的墓几个月也无人洒扫,叶锦城心中不忍,却也没有办法,因为之前答应过叶思游,烧七过后一段时日,都不能去祭拜探望。师父去世前的qíng状,只要想起来就让他痛心不已,心中便也对陆沧海生出更多的埋怨——只是如此,在他的qíng绪中,仍然无法直接地将陆沧海与静亿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他们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些都不重要,已经都不重要。如今陆沧海也已经跟随师父去了,无论他们在九泉之下是否相遇,是怨憎还是欣喜,是牢记还是遗忘,都已经不是活着的人能知道的。
他害怕,因为有朝一日,也许了解他与陆明烛之间故事的人,也会觉得,不重要,都已经不重要,岁月能抚平旧事,模糊对错,让是非都渐渐虚无,这对他来说,恐怕反而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可对陆明烛来说呢?受过的伤害,流过的眼泪,都终将化为如烟往事,没人记得,也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为他鸣什么不平。
一旁的下人轻声叫他,叶锦城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吩咐派人去嵩山打听消息,看是否属实,若是属实,虽然已经错过吊唁,可也要派人去一趟。
叶锦城吩咐完了这些,才发觉天色已晚,四周夜色都笼罩下来了。他本来打算去找叶梅芳,却耽误了,此时太晚,只怕叶梅芳不见他。叶锦城转念想了想,又觉得夜深人静,倒也有好处,免得彼此尴尬。
(八十四)
叶梅芳的屋子外面种着许多梅花。在这深冬时节,还未开chūn,它们都还没有开放,只是一堆沉默的青灰色枝gān罢了。叶锦城绕过梅树,看见后面的屋子里亮着一盏孤灯。大光明寺之变已经过去几年,叶梅芳却也一直没有成亲,也许是因为谷清泉的缘故,也许并不是。叶锦城不知道,他也不能去问。
雪片还在打着旋儿不住地飘落,叶锦城轻轻踏上门前台阶,他的手举起来的时候动作很缓慢,可敲门的时候并没有半点迟疑。
只是那手指还没落到门上,里面就传来叶梅芳的声音。
“谁?”
“……师兄,是我啊。”
叶梅芳似乎沉默了一刻。叶锦城听见他推开椅子的声音,然后是往这边走动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了,叶梅芳站在门后,有点诧异地看着他。自从谷清泉死在大光明寺,一来是叶梅芳终究多少有些不能释怀,二来是叶锦城qíng况不好,自顾不暇,他们没有多少jiāo谈的机会。尽管愧疚一直在折磨着叶锦城,他也想要道歉,可随着时间的绵延,越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进来吧。”叶梅芳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屋子里面走,叶锦城沉默地跟在后面。屋子里燃着炭火,很是暖和,他之前未曾撑伞,肩膀上的积雪悉数化了,将外氅弄得有些cháo湿。叶梅芳走到火盆旁边,沉默地扭头看了叶锦城一眼,随即转身拿起火扦子,将炭火拨弄得更旺一些。
“什么事?”叶梅芳的声音听不出不自然,可叶锦城能感觉到,那里面有一种不由自主的疏离,也许叶梅芳本人并不想这样,可也无法控制。
“师兄。”
叶梅芳一扭头,就看见叶锦城除去外氅,撩起衣摆,双膝跪了下来。
“你——gān什么?!起来!起来起来!”叶梅芳被他惊住,下意识地想要去扶他,叶锦城却固执地不肯起来。两人僵持片刻,叶梅芳长叹一声,松开了双手。
“你想做什么?”
“师兄。”叶锦城半垂着头,叶梅芳看不清他脸上的表qíng,可他说的话却开门见山,并不拐弯抹角,“我想求师兄一件事,求师兄教导九霆,练习山居剑意的心法和招式。”
叶梅芳一怔,随即沉默下来。
“师兄,”叶锦城听他不答话,心知他是预料之中的不愿意,只能咬着牙道,“我知道,若不是到万不得已,我决计没有脸面来见你。可我已经带着九霆见过各位师叔以及庄中其他师兄弟,人人都推诿说他既然是我的徒弟,就不必再多余拜他人为师了。师兄,九霆这个孩子,你也熟识,平日里也喜欢他,如今山居剑意的心法这样荒废着,若是错失良机,将来他武学上恐怕难有成就。”
叶梅芳似乎在沉吟,叶锦城听见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带着惯有的冷淡:“我也是这个意思。师叔既然临终将他托付给你做徒弟,就定然也考虑过这些。你从来不听师叔的话,这回师叔已经去了,怎么不遵从他老人家的遗愿,让九霆安心做你的徒弟就是了,何必再来找我?他已经这个年岁,心法根基已成,让他自己练习,稍加点拨便是。将来也不至于差到何种地步去。”
“师兄,”叶锦城抬起头来,叶梅芳看见他的脸色煞白,简直白过那头长发,“我如今再不甘心,也知道自己着实没有能力教他重剑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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