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霆没料到他如此慡快,一时愣了。对于叶锦城和唐天越以及陆明烛当年的事qíng,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却又有些关键的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清楚,这是师父不能触碰的地方,叶思游死后他和叶锦城相依为命,感qíng极深,只要叶锦城不愿提的,他就绝口不问。
自从那次在余杭与田杏子相识,后来一阵田杏子似乎一直都在杭州附近盘桓,两人极是有缘,竟然又一次遇见了。一来二去就过得相熟,渐渐互相生出好感。只是叶九霆一直不敢说什么,他有难以启齿的顾虑。多年来师父孑然一身,没有别的亲人,只有自己一个徒弟。叶九霆知道,自己找到心爱之人,师父定然不会阻拦,只会高兴,可在他自己来说,便觉得沉甸甸的喘不过气,仿佛对不起师父一般。这种感觉难以言喻,让他长久以来无法开口对田杏子说明心意,一拖就是半年有余。
“师父……”他想着转过头去。叶锦城正在望着远处飞来峰上的冬季积雪。还有些细白的雪花,不住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它们掉落在叶锦城白色的头发和睫毛上,很快就看不见了。叶锦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叶九霆心思涌动,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之后叶锦城道:“……晚上吃了饭,到三潭印月湖心亭那边去,我有话对你说。”
湖上一弯钩月高挂,四下里一片清寒。西湖远处的山,平日里在烟水中显着淡淡的苍青,此时却完全是浓重的青黑色了。月亮细瘦,却极亮,冬夜的湖面被闪出一片跃动不住的舒缓银色冷光。叶九霆走过通往湖心亭的栈桥,发现叶锦城已经早一步等在里面了。湖心亭本来四面透风,在这冬季是极冷的。可是此时亭子四面都挂上了厚重的帘子,更有屏风阻隔,里面燃着炭火,反而显出一点融融的暖意。这个时候,几乎整个山庄都已经安睡,只有少数藏剑护院还在湖堤上巡夜,到处都十分安静。
亭子里弥漫着一股清寒的茶香。叶九霆绕过挡住入口的屏风,站在那里。叶锦城正舀起煮沸的茶来,倒在青瓷的杯子里。
“来了,坐。”
叶九霆有点紧张,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虽然他知道叶锦城从来都心思细密,当年的那些事qíng又十足复杂,根本不是自己可以妄自揣度的,可是这么些年来,叶锦城一直以温柔而较为宽松的态度对待他,对过往之事绝口不提,被师父这么郑重其事地叫出来谈话,还是头一回。
叶九霆应了一声,依言坐下。叶锦城将茶炉下面的炭块夹出来一点,留着一点文火温着茶,这才借着黯淡的灯火打量叶九霆。十八岁的年轻人腰背笔挺,坐得一丝不苟。英气的浓眉大眼和黑亮的马尾,在灯火下都泛出青chūn而健康的色彩。
叶锦城叹了口气,笑了。
“你今年……十八了。”
“是,师父……我……”叶九霆疑惑地看着他。叶锦城笑着摇头,伸手比了个高度道:“我才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被你秋红师叔抱在怀里,像根豆芽菜,见了我们,连话也不敢说,你还记得吧,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我和陆明烛,刚从长安回来。”
他无比自然地提起这个名字,仿佛是说起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身边的人。没有半分的迟疑和畏葸,相形之下,反倒是叶九霆听见这个名字,立时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他是在为叶锦城不安。叶锦城看得出来。他摇了摇头。
“你今天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是丐帮弟子。既然你有中意之人,如今有些话,我觉得有必要同你说说。”叶锦城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手绢擦了擦手——即使只有最亲近的徒弟,他也几乎是一直这样一丝不苟,不肯做出半点有失礼数的举动。岁月的脚步越匆忙,他就越是如此,叶九霆看出来了,却只能什么也不说。
“师父,您说就是了。”
“师父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当时却什么也不懂。”叶锦城缓声开口,“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qíng,设身处地地做了,才明白。这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是个多好的师父。”
“师父,您——”
“别急,你静静地听着就是了。”叶锦城的表qíng像在沉吟,他凝视着手中瓷杯里的茶汤,“我这些年,身体不行了,只能教你些简单的东西,重剑武学,你是从梅芳师兄那里学的。我没有说过多余的话,因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定然知道要一辈子把梅芳师兄当做嫡亲师父来敬爱。我没能教你什么,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惭愧不已,若是以后死了,也没有脸面去见师父。当初我什么也不懂,如今想起来,其实师父不是将你托付给我,他是放心不下我,因为放心不下我,所以连累了你什么也没学到。你一向聪明,定然看得清这些,你……不要恨他,这说到底,是我的过错。”
“师父……”叶九霆急了,“您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恨……当初是师祖可怜我,把我带来藏剑山庄,不然我哪有今天……”
“好了好了,别那么小心翼翼,”叶锦城摇摇手,“我知道你不会,只是忍不住多说两句。这些年委屈了你,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我的那些事qíng,连累了你。”
“我……”
“以前我叫你出去,你都是打心底里不qíng愿的。最近半年,跑得可算是勤快,有了意中人,就是不一样。”叶锦城的话里有点调侃的意思,弄得叶九霆耳根悄悄发热起来,“我知道,你之前不愿意出去,是不愿意听那些是是非非。这些年过来了,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如今你也有了意中人,我不能再不告诉你。”
叶九霆惊愕地抬起头来,叶锦城神色平静,目光不知在凝视哪里。
“……每年清明,我都去枫华谷,你是知道的。家中也有唐天越的牌位,你也是看见的。”叶锦城的声音很低,低而且缓,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我九岁与唐天越相识,相知相慕,我十七岁那年,明教与丐帮唐门在枫华谷相争——这你是知道的,唐天越死在那里。我差点同他死在一起,承蒙他至深之qíng,幸免一死。抓走我们的是明教弟子,江湖势力相争,他们将唐天越拷问至死,你认识的陆明烛,是那批当初抓走我们的明教弟子的指挥。”
叶九霆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将后背挺直了,唯恐听错半个字。叶锦城没有注意他的模样,在这清寒的茶香和冷意中,这些多年来被尘封在心底的话一旦开头,就像是暗流一样在四周涌动,无休无止。
“拷问我们的明教弟子,与他不和。他下令过不要杀人——可是……”叶锦城叹息似的重复了一次,“我知道唐天越之死并非出自他本意,可是江湖势力相争,就算他不曾下令要置我们于死地,说句实话,他也未必怀着多么高洁的心思——后来他在长安遇到我,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心里只恨明教,明教弟子个人是否无辜,我不愿考虑那么多——即使时至今日,我犯下滔天大错,从头想来,我还是要说,他也并不全然无辜……这些已经说不清,已经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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