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霆眼神发怔,沉默不语。
“明教当初被朝廷下旨褒奖,在长安建造大光明寺。陆明烛是那里的监工。我一心只要报复明教,想方设法寻来这一笔寺庙建造的材料生意,却没想到遇见旧日仇人。开始我并未多想,只想着接近明教中人,伺机看看有无机会可以报仇——我没想到他会主动对我示好。”叶锦城说着突然站起来,叶九霆看着他走过来,双手搂住自己的脑袋,轻轻抚摸着脸颊。叶锦城的手心很多旧日的剑茧,这些年来依旧没有褪去。他很少做出这样充满温qíng的举动。
“九霆,你记着,在有些事qíng上,人不能稍微走错一步。我当年只想着为唐天越报仇,陆明烛前来示好,我挣扎了很久,还是告诉自己,这是送上门来的明教弟子,既然能不费力气地接近他,何必拘泥于方法?可笑……可笑啊。”叶九霆感觉到叶锦城松开了双手,发出低沉的冷笑,那是一种自嘲的声音,“那时候满心只想着报仇,只想着对唐天越会至死不渝,我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从小师父就告诉我君子如风的道理,我统统忘在脑后——我骗了他,是我骗了他。”
叶九霆默默将这些话咀嚼了很久,尽管叶锦城说得很慢,他还是很久才明白其中的意思。按照这样的意思来说,当年叶锦城与陆明烛回到藏剑山庄,都是叶锦城jīng心策划的欺骗中的一部分罢了。他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用陌生的目光凝视着叶锦城。叶锦城似乎看出他眼神中的意思,可是这意思在他预料之中,只是微微一笑。
“有这样的师父,想必你觉得羞耻。师父有我这样的徒弟,也是何其不幸。”他自嘲的笑容越发深刻,嘴角凹进两个深深的梨涡,“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初却不懂,始于欺骗的事qíng,到头来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若是要欺骗得彻底也罢,可我偏偏……”他的声音一顿,像是因某种说不上来的qíng绪而突然喘不上气来,“……我报了仇,报了仇。大光明寺之变,明教集会的消息,是我从陆明烛那里偷来,传给了天策府。其实后来我知道——我做了这么多可笑的事qíng,其实都没有意义,没了我那点心思,明教也迟早被天策……何其可笑,”他的声音越发冷下去,“何其可笑。”
“……师父……”
叶锦城说的这些话,带起无数铺天盖地的往事,这些事qíng太多,叶九霆一时理解不过来,只觉得无限震惊,可是他敏锐地注意到,叶锦城从头到尾只是说事,关于他对陆明烛的感qíng,却绝口未提一句。他只是在重复着自己的欺骗和背叛。
可是叶九霆什么都知道。记忆已经随着孩童时代的远去而模糊,可他还清楚地记得,叶锦城满头白发地从长安城归来,在那些漫长的神志不清的日子里,比喊着唐天越次数半分也不少地喊着陆明烛的名字。那时候没有人敢轻易提起陆明烛,提到这个名字,他也许会微笑,也许会哭喊。到后来叶锦城渐渐好起来,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就去了西域。西域是个什么地方,叶九霆没有去过,可是这些年在外面做事,也听往来各地的客商说起一路千难万险,当时叶锦城伤病未愈,这一趟行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仔细想想,是很清楚的。西域之行是否找到陆明烛,叶锦城没有提起,既然没有提起,就不会是什么太好的结果。叶思游去世后,叶锦城再也没有提起过陆明烛这个名字,可是他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叶九霆看在眼里。没有提,是因为这伤口永远不能痊愈,碰一下就痛得发疯,只好任它在那里慢慢溃烂。
叶锦城突然站起来,伸手挑开面对湖心那边的一块帘子。月亮皎洁的清辉一下子随着寒气流泻进来。湖水平静,远山染墨。
“九霆,你现在有了意中人,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可两人要相伴一生,说是qíng深自然,可是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qíng……你记住我一句话,不论发生什么,不要欺骗。君子如风的道理,我没资格教给你,可当年你师祖大约也跟你说过,梅芳师兄一定也跟你提过。不论什么事qíng,无论你开始是对是错,一旦你踏出这一步,都不会有好结局。九霆,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你可记着了?”
“……记着了。”
“记着就好,去吧。”
叶九霆沉默地起身走了两步,却在屏风前停了下来。
“师父,您的意思是……”方才听了太多他不知道的事qíng,心里砰砰乱跳,“一旦欺骗了对方……就等同于背叛,是不是?”
“……不是。”月亮的清辉从叶锦城背后照过来,他的脸半藏在暗影里,显得轮廓很深,“一旦始于欺骗,你就连背叛的资格都没有了。对对方来说,你从未qíng真,又何来背叛?”
叶九霆一愣,心里却不知怎的擂鼓一样砰砰地跳得更厉害了,他又看了叶锦城一眼,下意识地转过屏风,一走到栈桥上,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叶锦城方才最后那句话他没太听懂,可是那里面含着的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自嘲压制着简单几句话语后面的绵绵痛楚,他不是听不出来的。
叶九霆的脚步渐渐消失在栈桥上。四下里又归于一片平静,只有持续不住的冷风,从挑起的帘子里往后心的方向chuī来。叶锦城转了个身,抬头望着高悬湖上的一弯钩月。这么尖,这么冷的月亮,不知道圣墓山上是不是也是如此,不知道枫华谷是不是也是如此。应该是一样的,旧日故人散,万里明月同。唐天越永远停留在旧日的记忆里,而陆明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将他归入那些让他痛悔万分的旧日记忆里,还是应该放在心里那微弱的点点自欺欺人里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对着叶九霆侃侃而谈,让他不要再走自己的老路,却至死也不愿意放下这两个再也见不到和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尽管已经在三生树下发过违心至极的誓言,他却绝望地发觉,自己仍旧不能甘心。对唐天越的爱与倾慕从未消褪,只是永远停留在了那里再也不会前进;可对于陆明烛,除了这些,还有绵绵无绝的痛悔,更兼在这绵绵无绝的痛悔中同样微弱的、绵绵无绝的期待。
月光太过刺目,他伸手掩住了脸。
(九十)
田杏子虽然在丐帮杭州的堂口附近呆了有半年多时间,也颇认识了一些人,除了堂口的同门,算起来与她最要好的就是叶九霆,可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来藏剑山庄。这地方靠着西湖,眼下正值chūn季,虽然比起dòng庭君山四处杏花芦苇少了几分艳丽开阔,却也chūn景妩媚,比dòng庭丐帮更多出一份肃穆气氛。
“来了杭州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田杏子踏过湖边浅滩柔软的绿茵。三月chūn光明媚,桃花已经盛开有一段时间,橘子花也刚刚开放,chūn风和煦,到处都是漫天飞舞的橘花桃瓣,美不胜收。
“是啊,你不来还不知道,原来你师叔还认得我师父呢。”叶九霆双手背在身后,有点不自在地跟在她身后走着,柔软的糙地在脚下发不出一点响声,四处有鸟儿啁啾。田杏子身材娇小结实,叶九霆比她高出一大截,站在她身边,扎手扎脚地显得很不自在。这些日子田杏子已经渐渐从叶九霆那里得知了他师门的事qíng,更是见识了这么多年流传于江湖的流言中的主角,也渐渐发现许多事qíng似乎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虽然她知道得不甚清楚,可是听叶锦城说他与自己的师叔风连晓和师叔的朋友唐天霖是旧识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而显然的,叶锦城自己和叶九霆也没料到这一点。后来叶锦城并未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叶九霆同她在附近四处游览盘桓,自己回避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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