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似乎并没有发现叶锦城。他一面走一面低头看着手上什么东西,随即门又响了一下,有个孩子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扑到陆明烛身边抱住他。孩子年纪还小,向上伸着手臂也只能勉qiáng抱住陆明烛腰胯,可是叶锦城看见他的神qíng笑得灿烂——正是之前遇到的孩子。陆明烛脸上绽开笑容,伸下手去摸摸这孩子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叶锦城被那个笑容弄得晃了一下神,随即觉得像是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冷得他一下开始瑟瑟发抖。
陆明烛抬起头来,他看见了叶锦城,并且皱了一下眉。隔着夜色,这样的神qíng本来就看不清楚,叶锦城就更加看不见了,他只是死死盯着陆明烛身边的孩子。陆明烛把手搁在陆嘉言身上,拥着他往另一侧走去,显然不想多看叶锦城一眼。但是这里只有一条道,又不是太宽,两人也只能往这边走。
叶锦城摇摇晃晃地从倚着的栅栏上支起身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全白了。
“……明……明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像是被骄阳炙烤的gān裂木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要命。这两个字上压着沉甸甸的十六年的时光,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自觉没有脸再这样叫他,但是这两个字在多年的念诵中早就已经根植于心,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叶锦城说完了这两个字,便觉得脸上像先前一样火辣辣地疼起来,好像被人迎面抽了两个耳光。这种感觉突然让他恍惚觉得很有点像多年前,他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大批谈生意的对象而师父却临时有事不在时那种青涩的尴尬,可又远远超过那种尴尬万倍。心跳得极其厉害,绝望的qíng绪在看清了面前孩子的脸孔之后,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压迫得他心慌气短。他竭力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陆明烛,可是眼神只是接触了一下,他就不由自主地像是被烈焰灼伤一样慌张地转开了。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那样嘶哑难听,并且因为绝望在不可避免地颤抖着。
“……这是……这是你……的……孩子?”
他竭力想挤出笑容,却知道自己此时并没有脸笑,并且这笑容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可是要将这笑容收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他只好任由它留在脸上,将自己无路可退的qíng状全部bào露在陆明烛眼里。
陆明烛脸上冰冷的神qíng一瞬间像水纹似的波动了一下。不过叶锦城并没有瞧见。陆嘉言不明就里,刚要说话,却被陆明烛在后心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示意他别出声。陆嘉言刚要说出口的话憋回在喉咙里。陆明烛低下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说的是叶锦城听不懂的家乡语言。陆嘉言点点头,乖巧地跑到一旁不见了。陆明烛看着陆嘉言离去,这才转过身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叶锦城。
这眼神像是鞭子一样直抽在他脸上,叶锦城差点要踉跄后退,双眼却像是有了自主一般死死盯着陆明烛的眼神根本不能挪开。这眼神里面似乎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却又冷得像是雪原深处终年不化的寒冰。
一声抽刀的响动惊醒了他。脸颊一直在热辣辣地痛,感觉不到什么,弯刀的刀刃猝不及防地贴上面颊,叶锦城没动,那刀刃却陡然翻转了一下,冰冷的刀面贴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拍。
“gān你何事?”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叶锦城终于清楚地听见看见,陆明烛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和当年一样流利的一口官话,可是声音比从前低沉嘶哑许多,而陆明烛的神qíng,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一零一)
虽然已经是傍晚了,可是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声音还是没有消褪下去。叶九霆在一座宅子前跳下马来,双手提着一大堆东西勉qiáng地去敲门。不多时有下人来开门,叶九霆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随即快步往宅子深处走去。这宅子在洛阳内城也算是最好的那一类,是叶锦城来到洛阳的时候临时从旁的商人手里收购过来当做住处的。他所接的消息线索,大多数从商会里来,而洛阳的商会,早就明里暗里都被láng牙军控制和接管,叶锦城要进入洛阳商会,就必然经常多和láng牙军打jiāo道。他在这些事qíng上一直很有一套,善于钻营,来了这里没有多久,已经和商会的人很熟,并且通过之前的生意关系,将各处都联系起来,只是树大招风,背地里难免遭人非议。
叶九霆知道师父并不怕这些。说得不好听些,十六年前关于大光明寺的传闻,在杭州郡的商圈和江湖中传开已经多年,从新闻变成故事,却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不管叶锦城走到哪里,就算旁人表面上不说他,转过身去,背地里何止议论纷纷。所以现下,无论这桩差事有多么难以钻营,局面有多么难以打开,对于叶锦城来说,都不算什么。只是现在——陆明烛回来了。
自从那天在营地被叶锦城撵走之后,叶九霆连着两天没有敢打扰他。只是他今天去了一趟商会,听里面的人说叶锦城这两日都没有出现,不由得暗暗心惊了。叶九霆绕过屏风走到内室,门页半掩着,叶九霆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似乎叶锦城应了一声,又似乎没人。他管不了那么多,推门走进去,转过小屏,就看见chuáng帐半垂半挂着,叶锦城面对着墙壁侧身睡在榻上。
“师父。”叶九霆轻轻唤了一声,叶锦城却并没反应。叶九霆当他是睡着了,走上前凑近一看,心中不禁微微一惊。
叶锦城紧紧闭着眼睛,睡得凌乱的白发从两颊散落下来,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红的眼睑告诉叶九霆,他之前是哭过了。叶九霆听见他吸了一下鼻子,带着很重的鼻音。
“师父……师父?”叶九霆伸出手去,他本来以为叶锦城睡着了,想把他叫醒,可手还没搭到叶锦城身上,叶锦城就伸出手来准确无误地将他的手推开了。他并没有睁眼,只是用力裹紧了身上薄薄的被褥,往chuáng榻里面蹭了蹭。叶九霆再次伸出手去,又被他推开了。
叶九霆本来满心都是不安,生怕师父有点什么闪失,像十几年前一样犯了旧病,可眼下叶锦城这样近乎孩子气的举动让他一愣,随即心里竟然有一点酸涩的笑意。他想起在自己和师父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里,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经常有许多的不开心,有时候也会赌气,师父就是这样耐心地安慰自己。世易时移,自己已经长大,而这种qíng况,也已经反过来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正要抽身走开,叶锦城却说话了。
“什么事?”
这声音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而威严,与方才那种一时qíng之所至的孩子气举动截然不同,只可惜沉重的鼻音出卖了他。叶九霆并不敢戳破,他知道师父虽然已经在岁月中qiáng迫着自己岿然不动地面对各种唇枪舌剑和流言蜚语,但是说到底,却又最要面子。
“没什么事,师父,我就是来看看你。”叶九霆转回身走到榻边坐下,“我去了商会一趟,他们说两天没见你,我担心你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叶锦城面无表qíng地起身下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呷了一口,随即在桌边坐下了。叶九霆看见他红着的眼睛,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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