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低头看着他,叶锦城却不再说话,只是疲倦地垂着双肩,好像失去了辩解的力气,也再不想为自己争辩了。陆明烛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快意,眼神却又下意识地瞟到叶锦城肩膀上去。血已经开始渐渐止住,似乎没有之前流得那么厉害了,但是叶锦城的半只袖子和肩头都已经被染成一种深色。
陆明烛走上来踢了他一脚。
“你本来要去哪?走。”
“……什么?”叶锦城诧异地看着他。
“我问你本来要去哪?瘫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走啊!”
陆明烛的语气十分不耐烦。叶锦城似乎有点惊讶,又好像有点难以置信的喜悦,不过小心翼翼地不敢表现出来。
“你回去吧……按我说的——”
“少废话!走啊!我回去?到时候回去怎么说?押送东西的人一见有人来打劫,丢下东西调头就跑了,事qíng平息了再回来——哎,你是不是白痴蠢货,按照这样的说法回去说,我能有好下场吗?你平日里跟láng牙军称兄道弟,又受了伤,回去定然不找你的麻烦,到时候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到我的头上!是不是?叶锦城,我真是小看你了,”他似乎是有点玩味地睥睨着叶锦城,“十六年没见了,你真是一点没变。”
叶锦城似乎被陆明烛这么一大段噼里啪啦的话给震得呆住了,自从重逢以来,陆明烛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哪里一口气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只要是说话就好,哪怕上面这席话,是在骂他,口口声声指责他无耻,他都觉得好听了。
“我……我不是——”
“少废话!起来走!”
陆明烛不耐烦地又踢了他一脚。这一下一点没留qíng,很有点痛,把叶锦城心里刚刚涌上来那一丝丝难以置信的喜悦又活生生地踢散了。
他试了几下,却实在是走不动了。不断流失的血液让他觉得越来越冷,眼下已经是冬季了,这又是野外。叶锦城实在无法,只得满脸冷汗地低声道:“帮我拿一下止血散……在这边的衣袋里,后背太疼,手伸不过去……”
陆明烛冷声道:“你就算是死了,也是活该。不过明日还要你来善后,你要是死了,麻烦可就多了。”
叶锦城想说点什么,却自觉一句话都无法辩解出口,只好任由陆明烛动作粗bào地在他身上找了一通药,他刚想开口,就疼得啊地一声呻吟起来,陆明烛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肩,动作毫不留qíng地把他后面割破的衣服扯开,三下两下就把药粉全部倒在他伤口上。叶锦城疼得直哆嗦,只能竭力咬紧了牙齿硬捱。陆明烛不给他把每种滋味都咂摸过来的机会,一把把剩的半瓶药粉塞到他手里。叶锦城不敢说什么,只能用不由自主发抖的手举起来把药粉倒进嘴里gān咽下去。
陆明烛冷眼看着,他身上其实带了水,却根本不想动手拿给叶锦城,就任由他这样呛咳。
“好了吧?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叶锦城喘了阵气,“本来计划好的……回去报信的人,第二日很快会带人来这里找的。先找个地方过一夜,其他的事qíng,我等一会儿解释……给你听。”
(一一三)
月亮渐渐升高了,将茂密的树林和山丘照出奇形怪状的yīn影。冷的夜风开始chuī起来,陆明烛听见自己衣袍下摆在风中发出萧索的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叶锦城,后者正一手按在受伤的肩头,竭力想要跟上他的步伐。陆明烛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停下来,无声地等他跟上。他并不想去扶他,而他也并没指望他能来搀扶。
叶锦城尽力地拢着衣襟,却还是开始忍不住从后心一阵阵地发冷。他早些年大病过一场很是亏空了身子,虽然后来终于痊愈,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却总不如很年轻的时候了。眼下受伤虽然不算太重,却也觉得十分不适,只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陆明烛在前面探路,因为是在西域商会的缘故,他并没穿明教弟子那白晃晃的衣袍,深色的背影在夜色里不很明显。叶锦城眼睛盯着他不敢挪开,因为他心里知道,一旦跟丢了,陆明烛绝对不会发慈悲回来找自己的。好在今晚月色还算皎洁,足以看得清很远的地方。叶锦城艰难地走着,他恍然觉得这好像自己在无数混沌的日子里做的一个梦,梦里面陆明烛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随,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对方的步伐,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那个白色背影渐渐融入一片虚空之中。梦里他的心中满是思慕,可如今心中只有惶恐。陆明烛在前面越走越快,叶锦城觉得自己要跟不上了,肩头的血并没有完全止住,还在淋淋沥沥地往下滴落,他能感觉到里衣一直湿到腰际。他望着陆明烛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一股热意从眉心的位置一直下到鼻尖,他突然很想哭。
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眼下这样呢?
这个问题他想了十六年,马上就快要十七年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白,有时候却又怎样都想不通。
地势开始凹凸不平,并且变高了。前面陆明烛转了一个弯,叶锦城实在吃力,就算是陆明烛不会回来找他,他也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放慢脚步。好在一转过这个弯,他就看见陆明烛站在林子深处,有些不耐烦地往这边看。
叶锦城跟上去,就看见陆明烛爬上最高的地方,身影随即消失了,但是叶锦城还能听见他踏碎枯叶的沙沙声。他仰头看去,上面好像是有个山dòng,黑黢黢的看不清楚,随即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火硝的味道,是陆明烛擦燃了燧石。
叶锦城想跟上去,面前这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却成了十足的障碍,实在没力气使轻功,又没法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他身后还带着重剑,要上去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是陆明烛没有拉他一把的意思,他也没脸开口,只好先靠着石头,耳闻陆明烛在上面弄出一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明烛的脚步声似乎停下来,里面的火光好像明亮起来了,连他蜷缩在石堆下面都能隐约感觉到。
“你不上来?”是陆明烛的声音,冷冷地从头顶响起来。
叶锦城挣扎着转过身,他看见陆明烛站在自己身后的石台上面,用比声音还冷的眼神往下看——其实就算月色再是皎洁明亮,也是看不清人的眼神的,可他就是无端知道陆明烛的眼神,是那么地冷——陆明烛并没有拉他上去的意思,他只好摇了摇头。
“不要紧……我歇一歇再说。”
陆明烛似乎沉默了一下。叶锦城想要挤出个笑容,可那笑只笑了一半就凝固在嘴边,他看见陆明烛半弯下腰,从上面伸出手来。
叶锦城愣了,几乎有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伸出的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见陆明烛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催促,这才傻傻地伸出手去。陆明烛的手gān燥而且有力,紧紧地攥住他冰凉cháo湿的手掌。叶锦城傻了一样,直到牵引的力量让后背一阵不由自主地剧痛,他这才恍然醒转,连忙用力配合着登上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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