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突然双手伏地,对着陆明烛驯顺地弯下腰去。陆明烛一时愣了,眼睁睁地看着叶九霆给自己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我替我师父给你赔罪。我知道,赔罪没有用。可是该做的,我不能不做。”叶九霆的声音沉着、冷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本来没有资格掺进这些事qíng里来。可是我又觉得,我不能不做。你们上次遇到意外,我已经听说了,师父为了取得他们信任,设计安排了这一出,却并没想到会牵连到明烛哥你。现在如愿以偿,láng牙军已经信任事qíng是我做的,但是没有证据,所以我不能出现在师父那里,但是明烛哥你……你是临时被安排这个事qíng,如果现在对师父避之不及,未免显得奇怪。在师父那边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出了岔子之前,明烛哥,还得……委屈你,常去师父那里走动走动。”
“哦,”陆明烛笑了,“前面说跟我一条心,叫我不要理睬他,是吧?现在又叫我多去走动。到底要我怎样?”
“这无关私qíng旧事。”叶九霆镇定地回答他,“此事关系重大,明烛哥,还请你三思。等这件事qíng平息,我会……我会好好地跟师父说。明烛哥,我知道,我的这些话,在你看来,恐怕是只向着师父,是有些自私了。所以,我只是请求,如果你不答应,就权当我什么也没说,不要有任何的顾虑。明烛哥,多谢你了。”
他说罢低下头,又行了一个礼。陆明烛抬起手臂,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拾起身边的弯刀站起来。叶九霆还是低着头并没有动,他听见陆明烛的脚步声,似乎走了两步,又转回来。
“叶九霆,你很会说话,说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你。”陆明烛的声音低沉而且喑哑,“你说的也并没有错。当年,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我对你,没有任何的怨恨。叶锦城是你的师父,想必多年来也对你不错。你向着他,是自然的。只是,就我自己来说,我完全没有理由听从你的话。你要顾及你师父的心qíng,我又为什么要顾及呢?他不仁,我不义。因果报应,循环往复。你说不能直接劝他,有不能告诉我的理由,想必是为了他着想。可我却没有必要为了他好,就不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qíng。”
其实他很想用一句简单的“gān我何事”打发掉叶九霆,却又觉得面对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小辈,他不能这么做。并且他还注意到一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叶锦城和叶九霆师徒两人,都对叶锦城去过圣墓山一事绝口不提。陆明烛还记得在三生树遇见叶锦城的季节,中间隔了一个冬季,从杭州府到圣墓山,是很远的距离,一来一回,再加上冬季无法翻越葱岭,足足要一年多的时间。听他在三生树下哀告的那番话,当年必然是为了寻找自己。可是无论叶锦城还是叶九霆,两个人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qíng,陆明烛一直觉得奇怪,他本以为叶锦城会腆着脸皮把这件事摆出来,放到自己面前表达他那点所谓的忏悔和真心的,现在看这样的qíng状,他简直要怀疑,当年在三生树下见到叶锦城,是自己的一个梦了。
叶九霆低着头沉默了一刻,却仍然冷静道:“明烛哥,你说得对。只是我说的这些,对你来说,应该并没有坏处。除去那些为大局考量的事qíng之外,明烛哥有空的时候,还请想一想吧。如果不愿意,我刚才说过的——就权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陆明烛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营地里面走。山涧潺潺作响的声音,渐渐被他抛在后面。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鬼使神差地一回头,却看见远远的地方,叶九霆还在那里跪着。
陆明烛挑了个人少的时候谨慎地回到洛阳城里。可是就在去西域商会的途中,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出一种心悸。长久以来习武之人的警觉和敏感告诉他,他大约是被人跟踪了。在一处商贸繁华的长街他停下来,他装作买东西,不经意地往来时的路看了几眼,却只见人海茫茫,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本来也在他预料之中,而且他横竖要回西域商会,不论跟踪他的是什么人,倒也罢了。陆明烛又想了想,突然想起叶九霆先前那番话来,这件事qíng之后,láng牙军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盘查,说不定叶锦城和他,都已经被卷入即将要到来的风波里。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有点心烦,却又别无他法。叶九霆说的没错,劫粮的事qíng发生之后,在láng牙军那边调查出一个所谓的结果来之前,如果他急匆匆地对叶锦城避而不见,是很引人怀疑的,说不定所有jīng心设计的局面都要被毁掉了。明教如果想在中原重新找到立足之地,所有事qíng就要全力以赴,不能再出错,要是毁掉了才打开一角的局面,这个责任,他担当不起。
陆明烛想着,先回西域商会处理了一些事qíng,正午过后,又去了西域商会,询问叶锦城的住处。前几日发生的事qíng商会里众人都是知道的,事发时叶锦城受伤与众人失散,他作为跟叶锦城一起第二日被救回来的人,又是平日里都相熟的关系,不去探望确实是有违常理。他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地址,心里便想着,去一趟也好,不光是做做样子,还能顺便看看陆嘉言。近来风声很紧,事qíng又进行到关键时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徒弟了。
一思及此处,他便又开始气愤了。明明是自己的徒弟,却让叶锦城不费半分力气抢了过去,说什么因果报应,简直是胡说八道。要是真有报应,叶锦城应该早就死得难看,可他现在不但好好地活着,而且还一副富贵泼天的模样。陆明烛想着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又拐到了叶九霆之前说的话上——是了,他的确是不愿意再委曲求全了,也不愿意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愚蠢地听别人摆布,可是他承认,叶九霆说得确实有道理。既然有道理,并且对自己有好处,也符合自己本来的心意,又为什么不听呢?是啊,他没有理由不听叶九霆方才的那番话。只要这里的局面一稳定,就想个方法抽身出来,或者是离开洛阳,或者是彻底隐匿到明教据点里面安心处理明教自己的事qíng,总之不要再和叶锦城有一点关系。无论在什么时候,事qíng的发展往往都不像预期那样,他曾经以为不会跟叶锦城再有什么关系,而然此时,自己的徒弟在口口声声管人家叫爹,自己还要上人家家里去拜访。想到这里他就止不住地生气,却又毫无办法。他知道叶锦城在痴心妄想——不但他知道,连叶九霆,连叶九霆都知道叶锦城在痴心妄想。陆明烛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烦躁。既然连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叶锦城本人呢,怎么还能如此厚颜无耻地一直贴上来?
可是转念再一想,叶锦城又仿佛并没有做过什么。到现在为止,他与自己的接触,都是上面安排的,并没多少他自己的意思,说他厚颜无耻,不过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偶尔提起旧事,qíng态有些把持不住,老在自己跟前掉眼泪罢了。
陆明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烦了,明明是冬季,却整个人都燥热起来,活像怀里揣了一团火。那种长久积淀的恨、轻蔑和难堪、还有对眼下qíng势的无法掌控,混杂成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焦虑。刚进入无明地狱的时候,他曾经有过这种焦虑,那时候看什么物事,都只觉心烦,恨不得把整个世界统统打碎为妙,但是在后来,在漫长的寂寥的看守经库的岁月里,他已经逐渐平静,他以为自己永远会这样平静下去,可是现在那种焦虑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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