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她镇定地抬起头来向上看他,“是你自己以前告诉我们,他来了不用传话,随便他到处去的。”
叶锦城哑口无言地瞪了她好一会儿,半晌才一屁股瘫坐到楼梯上,泄气道:“……好,好。去吧。”
(一四三)
就着黯淡的灯火陆明烛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他还气得要命,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地上下乱跳,连带着额角都在抽搐。鼓胀的qíng绪把整个胸口都顶起来,这种感觉十分复杂,三言两语无法说得清楚。说是纯然的气愤其实并不恰当,他未曾意识到自己此时更多出于一种恼羞成怒后的尴尬才表现得如此不平静,并且在这种不平静中,多少还掺杂一点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欣慰——这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第三个人在场。两颊还是滚烫的,烫得他满心愤懑,可很快就有比这种愤懑更加让他恼羞成怒的事qíng——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硬了起来。
陆明烛一屁股坐到chuáng榻上,颇有点垂头丧气地看着那凌乱成一团的被褥。直到这会儿他才觉出疲倦,连生气的力气好像也消褪下去,没有先前那样激烈了。腿间那东西蠢蠢yù动,又被裤子束缚着,难受得要命,他到底还在气头上,狠心不去碰它。原也是这样的,这些年来,只因为不能原谅当年与叶锦城贪欢而变得愚蠢的自己,多年来在这样的时候,他要么糙糙自己了事,要么索xing自我惩戒似的硬生生等着它平静下去。除了这些,还更有种难以启齿的理由在里面——身体对当年无数次缱绻欢好的印象太过深刻,即使多年来从未再有这种事qíng,每每qíng动,后面也依旧敏感空虚得难以忍受,寻常的抚慰,从来都没能让他觉得满足。可是他一点都不愿意把自己的手指或者什么东西弄到后面那处,这让他羞耻到无地自容,更会连带出一大堆此生再也不想回顾的记忆,因此索xing多数时候就这样qiáng忍着。
只是今天不行。心一直跳着停不下来,像是被这里的什么东西鼓动着似的。陆明烛在那低垂的锦帐里坐了好久,才突然明白过来,只因为这房间里,这chuáng榻附近,到处都是叶锦城身上的气息。
回忆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东西。它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只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浮起来,这些无形的东西可以是似曾相识的场景,或者一句从前听过的话,一件老旧的东西,甚至是一种曾经再熟悉也没有的气味。陆明烛手里攥着一截被角,愣愣地坐在那里。他突然想起来,在无明地狱里,只是那种藏书室年久堆积的味道——混合着霉味、纸张的gān燥气息和墨水似甜似苦的味道,都能让他想起叶锦城。从前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太多,好听难听的话也贴在一起说过无数,一起尝过的味道更是数不胜数,这些都成为流水一样贯通滔滔岁月的记忆,刀斩不断,火炙不gān。他当初对叶锦城一见钟qíng,后来爱叶锦城爱得太深,后来也就被这jīng心策划的骗局伤得太深。他曾经无数次地以为自己已经被当初那太过炽烈的感qíng烧透了,现在不过剩下一堆冷的灰烬,可现在才懂得藕断丝连的道理,曾经爱得太深,牵绊也太深,纵使他毫不留qíng地手起刀落,也仍然有千丝万缕看不见的线连着他们。这些线隐藏得太巧妙,他无法寻到它们然后一一解开。就好像眼下,他还记得叶锦城当年身上的香料气息,是那种青木香和没药的味道,而现在这间房间里没有香料的味道,可当年那些香料后面,叶锦城本人的气息就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bī得他无路可退。
他伸手摸摸后颈,一层似冷似热的汗。他无所适从地站起来,一手探到额头上,拂去不知道何时渗出来的细密汗珠,他站着犹豫了有那么好一阵子,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跟自己过不去,只是动也不动等着那股热且空虚的感觉自行平复下去。
宅子里完全平静了,叶锦城坐在楼梯上,听着那外面秋雨一阵紧似一阵,紧张得手心发热,后背却又冷汗直流。以前师父还在世的时候,带着他去灵隐寺,听寺里的大师分说法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前者他年轻的时候就懂,后面半句到了现在才明白。因为喜爱所以忧愁担心,多是寻常,可因为喜爱而害怕,这说的就是他现在的qíng状了。他实在是怕陆明烛,以至于方才连尴尬也顾不上,只怕陆明烛勃然大怒之下会qíng形失控。此时坐在楼梯上,先前没来得及尴尬的那些尴尬,就全数涌上来,bī得他冷汗涔涔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只是这雨一下,宅子里突然就变冷了。他先前慌不择路地跑出来,衣服也没穿整齐,此时不知是冻的,还是忆及方才陆明烛气得浑身哆嗦的模样,叶锦城也不由得开始哆哆嗦嗦了。这宅子里房间原本多,他满可以随便避进一间去,可是他不知道陆明烛等一下会怎样,是走掉还是留下,往哪里去,无论是怎样,此时都难免带着一种极度尴尬的意味。他想要站起来凑到房门前去等着,又怕离得太近,等会陆明烛出来看见他又要生气,只好无可奈何地蜷缩在楼梯上,伸长脖子抬头看二楼那间没有动静的虚掩着的屋子。鼻子发痒,想要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难受得要命。这么大一间宅子,那么多空着的房间,这宅子的主人竟然缩在楼梯上无处可去,也算是他的报应了。叶锦城蔫头耷脑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有多久,久得他连身上的寒意都渐渐感觉不到,就要靠着栏杆睡过去的时候,那边的门页突然响了一声,惊得他连忙跳起来往那边看。
是陆明烛走了出来,步履矫健,目不斜视,先前气愤的颜色差不多已经消失殆尽,可是颧骨上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红。只是这廊子旁边的灯笼不太亮,照得不分明,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叶锦城想迎上去说几句话,他猜到陆明烛本来是有事要商量才会来找他,可是在此时的qíng况下,他又不敢贸然上前,只好紧紧地盯着陆明烛,又怕叫他看见自己生气,因此不免形容láng狈,藏头露尾,平日里那些gān净利索风流稳健的气度全没了,只是看着陆明烛头也不回地走到另一侧,拉开陆嘉言那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然后紧紧地合上门页。
他拿不准陆明烛是不是要走,只好重新坐下来等待。这楼梯附近本来不冷,可此时从外面天井那边流进来一股cháo湿的冷风,chuī得人直是汗毛倒竖。他却不敢动,也忘了回房,就坐在那里看。可是那边的门页就这样一直紧紧合着,并没有半点动静了。叶锦城却还是不敢怠慢,只是紧紧盯着那边看了好久,一阵阵的冷风迁延过来,连带着越来越深的睡意渐渐袭来。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脸颊,不知什么时候索xing就在楼梯上坐着睡着了。
一夜秋雨缠绵,直到差不多五更时分才渐渐停了下来。陆明烛醒的时候,连朦胧的晨光都还没有从外面透进来,他翻了个身,看了一眼在chuáng榻里侧熟睡着的陆嘉言,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愣,随即抿着嘴给徒弟掖了掖被子。他不想承认,在迷迷糊糊刚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又像这么多年来经常在半梦半醒中所以为的那样,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江南秋雨夜。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身边睡着的是叶锦城。三年不算很长,可是也足以让人一辈子都刻骨铭心。他不愿意承认,可的确是这样——显然对于叶锦城来说,也是这样。他想起在清寒的早晨,朦胧的光还没有落到窗棂上,叶锦城温热的手覆上他在夜里冻得冰凉的双肩,随即给他把被子提上来,然后这双手在被子底下给他搓揉肩背,直到他觉得暖意融融,重新把脸埋进软枕里睡过去为止。那软枕里的木棉和芦花芯的味道,到现在还都依稀缭绕在鼻尖。这就是他虽然恨叶锦城到入骨,却又怎样也不能动手杀他报仇的缘故——他不信,如果是全然出于欺骗,又怎么能无微不至到当年那样的地步。可是纵然叶锦城当年其实已经不纯然出于欺骗,最终大光明寺雨夜还是挥出那样狠辣绝qíng的一剑,所以既不能一笑泯恩仇,也不能把他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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