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看见了一行脚印,足有几十个人的模样。这脚印整齐有序地延伸成一条带状,并不像是láng牙军那种分散凌乱的搜索,而像是附近的官军之类巡山时留下的。叶锦城像是被迎头棒喝,连忙仔细分辨那脚印,却见上头已经覆了厚厚一层积雪,显然已经留在这里好几个时辰了。失望甚至绝望的感觉重新涌上来——可这好歹比什么也没有qiáng。再仔细找找,也许官军的营地,或者什么其他势力的据点就在附近。可是他突然觉得双腿战战,却连麻木的感觉也找不到,仿佛它们都不再是自己的。叶锦城想要迈步出去,可脚踝不听使唤,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跌跪下来,连带着陆明烛也摔在雪地里。
陆明烛感觉自己被一股沉重的力量坠下去,周身却又滞重无比。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在无数昏沉的星尘云雾中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掉进绿洲的池塘里,后来就一直惧怕湖泊深潭,那时候的感觉就是现在这样,周围深水一般的力量温柔又qiáng硬,死死裹挟着他往无尽的黑暗里坠落。他怕得要命,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只能徒劳地伸手乱抓。恍惚中他听见一个嘶哑得不像人声的声音,在慌乱地叫着他的名字。这声音他没听过,却觉得是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人,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似乎有人抓住了他,周围的水波静止了,làng涌无声退去,他不再下沉,却仍旧悬浮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与抓住他的人一起漂dàng。陆明烛想要睁开眼睛,无数次他都以为自己睁开了眼睛,可眼帘外面却是一层又一层的黑暗。
叶锦城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上前去,跪行到陆明烛身边,抓住他的手。鹅毛似的雪片,不住地从夜空里旋落,他在山林间行走多时,头发上,肩上,都已经是一层厚厚的雪,它们寒冷gān燥,沾衣不化,早就结成了一层坚硬的壁垒。叶锦城拂去眉头和睫毛上的雪花,慌乱地伸手去探陆明烛心口。那里还有一丝热气,却像是chūn冰一样将消未消了。
他突然听见,在似远似近的地方,又重新传来了零星的犬吠,和先前听到的那种一模一样。这声音像是一盆冰水劈头盖脸地倒下来,惶恐催生了他最后求生的yù望,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陆明烛拖到一处山坡后面。
猎犬的叫声消失了片刻,突然又在远处响了起来。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在前半生之中,他曾经经历过无数绝望的时刻,却从未想到过山穷水尽这样的词。可就是在这时候,这几个字真真切切浮在心里,甩也甩不开去了。叶锦城低头动了一下手腕,他试着想把陆明烛再抱起来,连着几次,却真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乱琼碎玉似的雪,把苍山林木全都包裹住,将四下里变成苍莽的一片。他知道láng牙兵正在靠拢过来,先前侥幸躲过了一次,自己在雪地上走了路,他们迟早会被追踪而来的láng牙兵发现。现下已经到了河东道地界,先前也看到附近巡逻兵留下的痕迹。láng牙军已经下了死命,见到他们,就地格杀勿论,眼下唯一之计,只能留下陆明烛独自在此。天亮之后,láng牙追兵必然不敢再来,陆明烛也许会被巡山的官军发现,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而能够争得这一线生机的,只能是他叶锦城——他必须在láng牙军追踪过来之前,自己迎上前去,将他们反向引开,才能争得这一点点时间。
叶锦城举目四顾,哪里都是路,却哪里都无立锥之地。
叶锦城低头看了看陆明烛,然后缓慢地扶着膝盖,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手腕已经不是自己的,他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将陆明烛上半身抱起来,只好忍着脊背上的剧痛更深地弯下身子,用手轻轻抚摸陆明烛冰凉的脸。
“……明烛……我……我啊……”
他动着嘴唇,可寒意侵入喉间,痛痒难耐,竟然钳口结舌地再说不出一个字了。他的指尖停留在陆明烛的鬓发边,轻柔地拂去上面的落雪。与那冰凉惨白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头栗色的卷发,仍旧光亮丰融,就仿佛才沐浴过三月chūn水。他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想摸一下这头头发,却又怕弄脏了它们似的,只是小心翼翼地在上头轻轻碰了碰。
我啊,也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过你这头头发。不管过了多少年,它们都还是跟我梦里的一样。就算是有那么三年,我病得什么也不知道,却还是能记得这些。有些东西,大概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忘记的。我每天都会梦到你,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以为总能说得出来,却没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
指尖抚到陆明烛的眉心,轻轻抚平光亮的栗色眉峰。有一点雪花本来停留在那里,现在融化在叶锦城的指腹和眉毛之间,沾染成一个冰凉的温柔触点。
我啊,有一些事qíng不敢告诉你,只怕你听了之后觉得生气。我以前,去圣墓山找过你,我从来没忘记你给我说过的三生树的故事,我曾经骗你,说以后一起去看三生树,后来却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看了。我本来想着,找不到你就不离开,可后来师父病重,我还是走了……说到底,大约我终究是个那么自私的人。如果我留在那里,也许终究能找到你,如果在那里找到你,也许便又不会到今天这样地步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陆明烛的眼睛。长而且卷的睫毛安静地合拢着,指尖滑到颧骨和鼻梁上,来回数着那些零星的小小斑点。
以前你脸上没有这些,我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在沙漠里晒出来的。我不敢问你西迁的路上受了多少苦,哪怕听到一点点,都能让我难过好久。我更怕我问起来,你会更难过,会说那些与我无关……我害怕听到这样的话,可这样的话每天我在梦里都能听到,都能听见你这样对我说……明烛,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客栈里,你问我为什么做了噩梦还能笑得出来,一定是疯了。我不敢说出来,那是因为我早些年还能每天梦见你,后来年纪大了,能睡着的时间短了,有时候甚至一夜无梦,能梦见你的时候,越来越少……我真的怕,有那么一天,我再也梦不到你。所以就算做了噩梦,就算在梦里见到你对我刀剑相向,只要能见到你,我都还是很开心。
指尖迟疑而且恋恋不舍地滑到下巴上,触碰着苍白gān裂的嘴唇。在记忆中这里曾经红润光泽,就像是熟透的李子一样鲜艳yù滴。
你没说原谅我,我知道,你是怎样都不会说这句话的,就算能够逃出生天,你心里想的,也只是跟我此生不见。可就算知道这样,我心里还是留着那么一点妄想。你现在不能说话,我就当你是没说出来,而不是不愿意说。你就这样,不要回答,就让我这样想,就当是骗骗我也好……虽然你没说愿意原谅我,可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同你说。
叶锦城抬起另一只手来,双手捧着陆明烛的脸。他这才意识到,无论是双手还是嘴唇,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想好好地说出一句话来,却只能哆嗦着缄默无声;想要好好地再摸摸陆明烛的脸,那不听使唤的双手却只能潦糙地滑过脸颊冰凉的轮廓。他又听见了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之声,即使隔着厚厚的雪,它们也没被消弭多少,反而渐渐放大了。又gān又痛的嗓子里渗透了寒意,他终于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像是经历了一场与岁月和红尘多年来的生死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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