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肴适口一扫而空,羹足饭饱之余,又有瑞脑香细锦榻生温,恍如置身妙境。李云茅没了形状的歪在榻上,区区半日的赶路,尚称不上劳累,只是幽香定神,饱暖易倦,不知不觉竟就着这个姿势打了个盹,再醒来时,屋内食具已被收拾整齐,添了灯烛,续了香丸,甚至身上也多了一chuáng丝被,云朵一样罩着全身,暖洋洋舒适之极。
李云茅有些呆愣,坐起身,一手捻着丝被出了回神,然后才发觉房外雨声已不可查。他转念去推开了窗,满眼是被洗出翠绿鲜红颜色的树木花朵,娇艳yù滴。而西天云端恍如燃锦,日月将替,拨开了乌云的天光反倒比一个时辰前明亮了许多。
这场大雨来得突然,收得急促,若非庭院糙木上点点剔透水珠,简直再无什么痕迹。李云茅倚着窗边站了一会儿,眼前景物已看老,才将视线缩回屋里,只留了一耳侧听。
雨后轻风中,管弦细细chuī来,奏的乐曲不知名目,内中满满都是喜庆之意,多半是为婚嫁所用。只是丝竹俱备,华彩陈设也已齐具,偏偏所见之人,无论危夫人还是小蓉,却都绝口不曾提及半字。非但仅此,浮笑之下,还有不知来处的啜泣依稀,反差莫名。
他正这样想着,像是回应一般,乐声之尾、风声之末,先前惊鸿一现的小小哀声再次传来,轻小却清晰,不容错听的入了耳。
这哭声比起在正堂中所闻,既清楚又挨近了许多,简直如同要送上门来。李云茅听着声,一手关窗,一脚已经迈出了门外。回廊之下,花木成荫掩映着一条小径,哭声在另一头指引脚步,难以寻错。李云茅踩着湿漉漉的路面,走过曲曲弯弯几折,便见到一座jīng致小楼,楼下有轩室,三面环置障幕,一面轻纱半挽,轻纱下,隐现女子轮廓,倚栏踞坐垂泪,再看一旁俱是熟人面,危夫人揽女肩膊,小蓉陪跪一旁拭眼,凄凄哀哀,与先前堂上所见大相径庭。
这般局面,又皆是女眷,该是极为私密的场景,李云茅虽说打小长在华山方外地,但还不至于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奈何小蓉拭泪之中,看似自然不过的一个别过头,目光正撞上了进退两难的李云茅,登时“啊”的低叫一声,慌乱向后一错身,手臂又碰到了那边还拥女伤qíng的危夫人,一连串动作巧合得无懈可击。
这下再遮掩不得,李云茅硬着头皮出来见礼,好歹落落大方得不至于像是被捉了现行的登徒子冒犯内宅。危夫人见是他,脸上的讶异神色也到位得非常,听得李云茅告罪之辞,默然半晌,才长叹道:“这一两日罢,只怕xing命存否还属未知,也就何必再耽于这些世俗礼数!罢了,月娘,来见过纯阳仙观的李道长。”
闻言,一直背坐饮泣的女郎才微微转过身来,夕光暗而暖,照见她也是韶龄容颜,眉眼修俊衣饰雍容,只是此刻哭了几番,眼角腮边红肿若桃花沾雨,甚是楚楚可怜。应危夫人的吩咐侧身做了个半礼,又低下头去,袖中抽出一条香罗轻按泪痕。
平白借宿避雨,又受了好一番盛qíng款待,再听危夫人话中哀凄之意,行到此步,眼下qíng势让李云茅应作出的反应如顺水推舟。李云茅虽说不是八面玲珑的剔透人物,但是,他也不傻。于是他顺水推舟接下了危夫人的话尾,诧异得热心:“夫人何出此言?”
接下来的发展如同剧中曲目,规划得意料之外qíng理之中,无外乎寡母孤女守着偌大家财,招来说不尽的恶人贪念登门qiáng娶,bī人走投无路,只得应下这桩鬼门亲。哀声阵阵招来义愤填膺,李云茅从小不知听了多少师叔伯与同辈师兄仗剑行侠的传奇,此刻便觉自己也将跻身之一,满口豪迈大包大揽,要替危夫人母女见识是何等恶人,敢这般欺压善良,视王法如无物。登时换来母女二人喜出望外,感激涕零。
李云茅自是也有自己一口承下的本钱,他身后有大唐国教之雄,寻常势力,岂能动得;而即便是不寻常的,更有手中剑——纯阳弟子俱是修习剑术,法门不一,皆有妙处。李云茅的剑,妙处寻常难说。
为了这份抱打不平,李云茅少不得临时修改了原定的行程,多做耽搁。好在他这一趟称作“云游”解释为“漫无目的”的出行本就没有什么太过固定的目的地,走停随人,人事随缘罢了。
道门出身,叫他更是打骨子里都刻着“随缘”二字,心安理得的重回住处歇下,除了刚刚在危夫人母女面前显露的义愤填膺外,简直要多心宽有多心宽,净水洗浴,寝台高卧,在房中香炉焚起的袅袅幽香中安然入眠。
室内入夜静极,虫鸣鸟叫声亦稀少,换得一夜好眠,神清气慡。
李云茅虽说人在外,起居时刻还依然循着在华山时的常例,天际微朦星点犹在,就已起身。只是想不到宅中的人醒来更早,甫一睁眼,修行过极敏锐的耳力就听到了一片嘈杂,内中小蓉的声音是熟悉的,正匆匆在问:“大夫来了么?怎么还没请到大夫!”
李云茅摸了摸鼻子,虽说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想来总归不大像是好事。他又抓了下睡得有点蓬蓬的鬓角,下一刻,人已悄没声息翻出了窗外。薄曦未明,高挑的檐角上犹有凝露,不过也恰好挡住了斜靠在其后的大半身形。坐得高看得自然就远,李云茅远远瞧着,前门侧开,一群家仆正乱哄哄簇了辆车进来。陪车的四名壮仆健步如飞,迎上去后立刻转头引路的小蓉一路小跑,跟随得颇吃力,直入了内宅小楼院落。
位处高了,李云茅才发觉这处危氏宅当真不小,院落叠叠好多自己都未曾涉足,但轿子进入的那片院落却刚巧识得,正是那名娇怯怯的月娘小姐居处。想来这拂晓时分一场乱,多半也是与她有关。
心思正转,轿已停落,却恰是侧背对着李云茅的视线方向。他不自觉的伸了伸脖子,也只能看到小蓉上前打帘,车中虚扶出一人,一头乌发不簪不髻,垂落及腰的背影。先前一片乱声中找寻大夫的qíng景还历历在目,李云茅愣了又愣,有点意外来人竟是位女华佗,但转而一想这片宅院中多是妇孺,若非自己这样机遇巧合而来,外来之人自然还是女子便利些。而不过就在他这片段般的转念间,那边一行人已进了屋子。再没什么看头,李云茅也gān脆的翻身落下,回屋拾掇自己去了。
内宅一忙乱便过午时,好在待客之道殷勤,两餐茶饭依然丰洁送来。昨日危夫人告知的迎亲吉时乃待入夜,白日李云茅饱食无事,清净自修,大道之道一经内兴,身处何地皆无挂碍,自得太上清趣。恍惚半日已过,才见小蓉匆匆来见,道了怠慢后解释一番,原来是月娘小姐自打被迫应了婚事,jīng神恹恹神思忧忧,不觉间百病上身,少不得使医者常成座上客。虽说昨夜得了李云茅允助,但婚期就在眼前,愁绪旧积新累,四更起便又发作起来,直到请了常往来的大夫来看,又是一番施针煮药,这才略安稳。眼下虽说睡下了,到底主母仍不放心,依然留着那位大夫招待,怕是要等到今晚此事无论吉凶有了结果,才叫回去。李云茅听了一回,说不出什么温言软语宽慰之词,只道夫人小姐宽心,今夜贫道一会来人,定消此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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