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中,本已红香零落大半的杏树上,灼灼竟有大片粉红次第而开,如纤细的朱红火焰,蔓延至顶。而到了极盛极旺之刻,却骤然褪尽了颜色,苍白凋零,纷落如雨。落花声中,隐约听得一声女子叹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舒广袖整个人都呆住了,满口喃喃,尽是最末那十个字。翻来覆去不知多少遍,又抬眼看向道知,眸中尽是惶惶颜色。嘴唇连连颤动,只是问不出话来。
道知仍是神态平和,铜镜光芒已敛,他便将其放下了,转而从怀中取出一只破旧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的一抹水红虽说经年蔽旧,褪了几许颜色,但到底那一片颜色,落在眼中,仍是触目。
他托着帕子,悠悠道:“贫僧此来长安,便是为寻这一件旧物。累世执着,皆因此起,正该亦因此消。女施主,如今你可悟了么?”他说罢,双指一碾,一股明huáng火焰突的自那块褪了些许颜色的布帛上窜起。火势起得甚快,眨眼将红帕尽数吞没。风催火势,也翻动那细薄的罗纱质地,绣帕一角的折枝杏花一晃露出几人眼前,再一晃,便成了红huáng色的火焰,吞噬gān净。
舒广袖在旁连出声阻止也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罗帕片刻成灰,在无根火焰熄灭后,水红早已成了片片撮撮的黑迹。乱葬岗中风大,一眨眼就chuī得散了,什么也没留下。她茫然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的一眨睫毛,又潸然泪下。
李云茅忙道:“舒姑娘,这故物焚去了也好,正是切除了你那病灶,该是喜事,莫要伤心。”
舒广袖却连连摇头,她哭得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梅影有心上前安抚,但到底心底畏惧着道知,踌躇不敢迈步。唯独道知却与几人不同,欣喜合什道:“恭喜女施主,终是看破此障。此劫已过,日后但凭心走去,再无挂碍了!”他说着话,弯腰取了锡杖在手,长诵一声佛号,竟是转头就走。
李云茅忙赶上两步,扬声道:“大师,那宝镜……”
道知朗声笑道:“此非是镜,乃是因缘。因缘已破,谈何存焉!”更大步走去。夜色苍茫,片刻已吞没了他的身影,只能听到锡杖头上细微的金击之声,犹被朔风chuī送。一同送至的,还有隐约吟哦:“浩浩长安车马尘,狂风chuī送每年chūn。门前本是虚空界,何事栽花误世人……”
李云茅和梅影面面相觑,那一边道知已经走得全无了踪影,只得回头来看舒广袖。舒广袖哭得站不稳当,又无处借力,gān脆蹲下了身,抱着双臂,埋头在臂弯中抽泣。李云茅见她好半晌不肯抬头,只得扎着两手,冲着梅影呶了呶嘴。梅影会意,上前陪着揽裙蹲下,一手轻抚舒广袖后背,一边柔声细语捡着些宽心熨肠的话儿来说。只是她说了半晌,仍不见舒广袖抬头,也颇无奈,边站起身边向李云茅苦笑一声:“儿怕是不成,要不然还是道长您来试试……”
话说一半,忽的觉得裙边一紧。一低头,就见舒广袖仍是那个抱膝埋头的姿势,却分出一只手来,捞住了梅影一幅裙角,扯了又扯。
梅影意外的眨眨眼,复蹲下身,这一次gān脆凑得更近些,柔声道:“舒姑娘,怎么?”
舒广袖动了动脑袋,却仍没抬头,梅影不得不凑得更近些,这般细微的距离,连李云茅的耳力也听不清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就见梅影先是一怔,忽的“噗嗤”一声,忍也忍不住的笑了出来。然后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过来,袅袅娜娜福了一福:“需麻烦道长一事。”
李云茅忙道:“但说无妨。”
“请道长……”梅影目光巡梭四周,很快敲定了一处,抬手一指,“请道长移步到那边的老树后稍候片刻,可好?”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李云茅瞧了瞧那树,距这边足有三四十步,只是也算不上太远,若有万一,凭自己的身手不过是眨眼可到的距离。再看梅影显然没有继续给个解释的意思,只好施施然抬脚,溜达了过去。转到树后,索xing懒洋洋将后背靠在了树gān上,还颇不顾及的形象的抻了个懒腰舒活筋骨。
那边梅影瞧着李云茅当真被老树遮严实了,嫣然一笑,手腕一翻虚空抓落,面前空气顿时如水波漾开圈圈涟漪。她一双素手纤纤,伸了进去,微微一顿,再抽出后,赫然端了一只小巧妆匣,其上还有两条柔软面巾,一并折好了放着。
她便捧了这些物件,走去搁在一块石头上,又推了推舒广袖的肩头,轻声笑道:“李道长已避开了,起来擦擦脸。儿这里正有两件新制的胭脂,气色与你极配的。”
晨鼓响起的时候,长安城内犹是一片黑暗,长夜未褪,寒风仍啸。除了不得不早起外出的人,各条街道上还大多安安静静,只能见到星点的灯笼光亮远远一晃而过。
问岐堂中却是灯火通明,谢碧潭自打jiāo了四更后便再睡不着,翻来覆去一回,到底披衣起身,往着前面药堂中,点起灯坐在案边看书。只是说是看书,每隔片刻就要忍不住的往窗外看看天色,甚至风chuī树木,夜猫潜行,但凡稍有动静,都叫他免不得的绷直了身子张望一回,然后再颇失望的叹口气又坐回去。
这般折腾了半个更次,忽然有门声响起。只可惜响的不是大门,而是连通后院的小门。门扉一动,高云篆也不梳头簪冠,哈欠连天的裹着外衣晃进来,先一屁股坐下,双眼直愣愣半晌,才好似回过了劲,一边打哈欠一边道:“碧潭啊,这离天亮开城门还早着呢,你守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快回去睡觉,睡觉,省得云茅回来了,还要编排某没照看好你!”
谢碧潭叹了口气,没有起身的意思,只从一旁小炭炉上到了杯热水递给高云篆:“某睡不着……左右离五更也没多久了,还是再等等吧。”
高云篆简直无可奈何,双手捂了水杯直摇头:“李师弟的本事,就算那乱葬岗是个鬼窝子,他也能全身而退。何况他只是去寻些蛛丝马迹,又不是要相杀。再说,即便退一步,他当真遇到了是敌非友的鞠慈,那不是还有杜师兄在嘛,总不能叫他吃了亏去。等到天亮了,城门开了,他自然就回来了,就算人不来,口信也是会有的。你坐在这,又帮不上忙,无非熬了自个,又是何必!”
谢碧潭偏头想了想,那神态倒似将高云篆的话听进去了几分。高云篆舒了口气,正想着可以继续回去睡到天亮,不料他却忽然起身,从一旁柜子里搬出一张矮足方几来:“长夜无赖,确是难熬。高道长,既然你起都起来了,不妨与某手谈两盘消遣,一同打发时间如何?”
那矮几摆开,上面两角各置陶罐,正是一副棋盘。
李云茅踩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从坊外回来时,才一推门,就见高云篆半死不活模样的瘫趴在棋盘上,头都不想抬了,只动嘴:“师弟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家这个……咳……碧潭好毒的手,将为兄杀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李云茅从从容容的进屋,嗤笑一声:“跟万花谷的人下棋?你以为你是清虚师叔门下么?别给纯阳丢人了,快起来,把头发梳了,某有要紧事要嘱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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