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广袖睁大了眼睛定定的看过去,面上神色竟带数分急切,目光匆匆在镜中图画翻找,像是寻觅着什么。忽的低低惊呼了一声,一手猛的抬起掩住了口,再一眨眼,竟有两颗泪珠滴滴滚落眼眶,死死咬住了嘴唇。
那杏花堤上,行人两两三三,各自忙碌。独有一对少年男女并肩在一株花树下,牵手呢喃细语。虽说听不得声音,只观二人神态动作,也觉得出那股qíng意绵绵的滋味来。只是画面多如水中倒影,转瞬即逝,不过在那少年折了枝杏花为女孩子簪上鬓边后,就已更迭远去。镜中再映出的,已是颇长了几岁的新婚夫妇。
这般不过片刻,镜中倒如同一场大梦,将一对恩爱夫妻从少年初逢,直到双双没于huáng土,尽数晃过三人眼前。只是到底那丈夫中年便因病故去了,留下新寡女子痛断肝肠,将绣了枝枝杏花的袄裙尽数收入箱底,再不见天日。镜中那时正是四月中,芳菲落尽,残红成素如雨凋零,倍添了凄凉。
须臾看过镜中人事变换数十年,直到镜面寒光渐淡,复成了乌突模样,再一转头,却见舒广袖立在那里,泪珠断了线般挂下粉腮,止也止不住。虽说镜中夫妻一世qíng深缘浅颇惹人叹息,但李云茅与梅影到底只如看了一场鲜活大戏,想来舒广袖却是不同,竟是感同身受,一时qíng难自已。待到镜中图画隐去,身子晃了两晃,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梅影忙上前两步扶住她,但想要劝慰又有点不知所谓,只能胡乱道:“舒姑娘,莫伤心了。那些前尘往事非是你的过往,切莫迷惑其中,反伤己身。”
舒广袖却只是摇头,好半天止住了抽噎,踉踉跄跄的蹲下身,将跌落地面的铜镜拾了起来。一手在镜上抚过,哽咽着低语:“是他,我终于看清楚了,是他……”
“无论是谁,皆是无瓜葛之人。”李云茅也蹲下去,叹了口气,“舒姑娘,梅影娘子说得没错,前尘旧事,与己何gān?世世轮回,俱是新生,莫执着了。”
舒广袖泪眼朦胧的抬头,眼中的李云茅双影叠叠,晃动得光怪陆离,倒也像是一场乱梦。她勉qiáng平静心神,惨笑一声:“想来高道长也同你说过了,我初识他,便是因为自及笈后,常有怪梦缠身。梦中诸事鲜活,便如自己托身其中,生长过活,喜怒哀乐,无一不及。唯独那梦中良人,看得清衣冠、听得清言辞,却从未看清他之面目……”
李云茅听到此已是明了,谓然道:“想来舒姑娘梦中见闻,竟是前生因果,这般奇遇,也是罕见了。”
舒广袖垂泪点头:“这三四年来,夜夜常梦。我往往竟不知究竟我是梦中身,还是梦中人才是真正的我。更那些刻骨铭心的依恋厮守,刻心入骨,难能忽视。这几年来,我想尽办法,为求镜中人一面。我……”
梅影摇了摇头,叹气道:“姑娘莫非是想再续前缘?你需知得,你与镜中前世,本是毫不相gān的两段人生罢了。即便恩爱夫妻,一世缘过,各自投胎转世,也便是前缘已尽。这一世或是相识,或是不识,甚至深恩仇寇,那也需看这一世的因果,难能以前事qiáng求。”
舒广袖哽咽道:“我……我亦是不知,若是寻到了……他,待要如何?只是……到了这一世,我仍要为前生往事所困,内中想必有难以割舍之qíng系。千余日夜,魂梦相绕,若不求个分明,怎能心安!”
听她如此说,李云茅和梅影一时都是无话,正缄默中,忽听远远一声清脆,似有金物相击。只是那声音响脆却不尖锐刺耳,更有几分隐约的熟悉。
李云茅眯起眼睛向着发声处打量,一边尽力回想到底曾在哪里听闻过这种声音。只是还未待他想出所以然,那黑暗深处,金声渐近,更有步履踏在残雪枯糙之上,沙沙轻响。渐渐一人身影褪去yīn黑夜色,清晰起来。
李云茅忽的一击掌:“道知大师!”
来人竟是一名褐衣锡杖的青年和尚,如斯冬夜,仍是布衣芒鞋,神态悠然,步伐似缓却阔,十数丈的距离,不过举手抬足间,就到了近前,微笑着打了个单手什:“不敢当,正是小僧道知。”
梅影却是白了脸色,舒广袖也顾不得扶了,仓皇起身,不由得连退了数步。这一带空旷,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闪到了李云茅身后,垂了头不语。
道知看在眼中,仍是微笑:“女施主不必惧怕,施主身怀无障之梅,虽为鬼身,却甚洁净,贫僧非妄杀之人也。”
李云茅不知“无障之梅”为何意,但见道知言笑温和,全无凶意,便也笑起来,拱手道:“大师慈悲!不知大师深夜来此,是为何故?”
万没料及的,道知却是笑叹一声:“为了一桩因缘。”随后竟是单膝跪下身去,虚虚扶了扶犹是满面泪痕的舒广袖,“善哉,因缘人,贫僧为解你之因果而来。”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舒广袖茫然抬头,隔着满眼泪花看过去,好半晌眼底水光迷离才褪尽了,真真切切落到道知脸上。只这一眼,却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僵住,只口舌尚能调动,颤声道:“是……是你?是你么?”
“是,也不是。”道知脸上仍带着淡淡微笑,“譬如女施主,是镜中否?亦非镜中矣!”
听出几分关窍,李云茅心念一动,凑前几分。不看舒广袖,却是盯向道知:“大师莫非也是镜中身?”
道知叹息道:“前尘迷惘,坠乱红尘之中;一朝幡醒,供奉我佛座前。女施主,此镜在你手中两载,你竟终还是未能窥破这镜花水月之障。也罢,此事乃贫僧前尘枉结,亦该由贫僧破之。”
他说着话,自然而然从舒广袖手中取过铜镜,一手便搁下锡杖,攥了袖口,将镜面沾上的一点雪灰抹去,慨然道:“神通非神,解亦是结,用之与否,思之慎之。”
舒广袖豁的睁大了泪眼:“这……你……你是当年的赠镜之人?”
“是贫僧,都是贫僧。”道知莞尔,“然却非是女施主,皆非女施主啊!”言罢,道知将一指在镜面轻点,蓦的有沛然金光,漫铺开来。不同于之前梅影施展的鬼气,那股纯然正阳之力,顷刻将整面铜镜映照通透,皎如圆月。而明光开处,仍见红花绿柳,堤上人事。折了杏花,结了姻缘……
那一切似与方才所见并无不同,又好似有着极细微处的差异。几人睁大了眼看下去,一幕幕揭过眼前,直到锦绣衣裙,再次压入箱底尘封,镜中只余一片黑暗。
那黑暗却非是结束,片刻的沉寂后,点点极为细碎的光芒,在紧锁的衣箱中散逸开来。在几人的讶声中,光点离合,幽幽闪烁,直到最终落定,竟是一枝杏花,绣在水红罗帕之上。
杏花光晕迷离,宛如活物,登时叫几人忆起,镜中女子昔年得夫婿折花相赠,这看朱成素的婀娜,便做了半生的心头好,最是流连。此刻帕上花朵几番烁动后,飘飘然离合而出,直上室外枝头。房中漏夜正长,素缟女子残妆和泪不觉睡去,听不得窗外雨声渐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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