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白似是被这一问问住了,歪着头想了一阵,老实巴jiāo道:“当时誓词是这么说的:‘一入天策,苟利国家,不图富贵’,我辛苦练武,大概是希望其他人都能够太太平平的,就不用征丁、不用集兵,其他人就不必跟我一样吃苦。”
樊真沉默半晌,平如镜鉴的水里早已没了云絮的影子,“……可是你自己呢?”
“我?”方云白一愣,面上逐渐浮上了迷惑惘然的神色,就仿佛他回答这些话时从未想过自己的体会,仿佛他真的心怀天下,仿佛只是两语三言的誓词已经变成牢不可破的枷锁,安静一阵,少年人向他轻快地一笑,眸色如若晨星般清亮,“我不知道,能走多远走多远罢。”
行路迟迟,转眼间chūn去秋来,云舒花谢,苍huáng变化,不知已过多少时日。
chūn日的雨倒是有盛夏豪雨的气度,夜雨滴铃,天明时忽转成了疾风骤雨,客舍顶一层层铺着的茅糙被chuī得簌簌作响,今日似乎还是走不得的,三人在室内对坐一阵,谢南雁抱怨一阵天公浑瞎了眼,事到如今只得见招拆招。
话音方落,便听得一阵有节律的克制礼貌的敲门声,将门一开,正是身披蓑笠的菟娘,怀里紧紧护着一只盖着油布的热气腾腾的竹篮。
“寒舍鄙陋,匀不出什么吃食来,妇人贫贱,也没有巧手做出美味的羹汤。三位军爷若是不见怪……”案上放齐碗筷,一盅野菜杂粮的粥饭与半碟腊味散发着清香与油香jiāo织的气味,饶是知晓他们图谋不轨,可这炊煮得极jīng细的农家ròu菜却依旧引得人馋虫大动。菟娘挽着粗褐短衣的袖子,露出一截蜡huáng的粗糙手臂,满目诚恳。
华清远目色紧张地看了一眼谢南雁,只见军人神色如常,只是眼中绵里藏针,带着难以察觉的冷静淡定,转眼再看樊真,依然也是面不改色,手端在袖笼里,眉眼微垂,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这样看来,反而是他自己有点儿心浮气躁,华清远左右不知该和菟娘说些什么,直觉告诉他不该与面前的柔弱女子立时翻脸,即便她居心叵测,抓贼也讲求一个有理有据,更何况是他们那些隐匿在暗夜里的不良企图。
“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忽听樊真温声道了一句,四平八稳的,一如寻常。
他翻手执箸,极为自然顺畅地吃将起来。华清远一声惊呼即刻便要脱口而出,却硬生生被谢南雁一个眼神bī停,只见得谢南雁两肩一松,也放松神色拿起筷子,从容不迫地吃起来。华清远看得心下一阵怀疑惊惧,他用余光小心翼翼朝菟娘面上瞧,却发觉姑娘也是一脸诧异,挽着篮子的手腕不住地抖索着。
华清远始终留了个心眼,没去碰案上饭食,菟娘呆立着看了一会儿,似乎在qiáng忍着心cháo翻涌,低声说了两句微不可闻的话,转头出了屋舍。女人刚走出屋门,华清远便吓得倏然起立,张皇无措地看着案边两人气定神闲地吃着东西。
樊真放下筷子,风轻云淡地道了句:“吃罢,她什么都没往里放。”
“姑娘家家,不想心还挺软。”谢南雁叹息一声,对着惊魂未定的华清远露出个没有太多感qíng的笑,“华小道长,坐罢,别辜负她一片美意。”
这顿饭吃得华清远味同嚼蜡,分明比一路而来的gān粮果腹或是在医署里愈加寒酸的粗茶淡饭都要丰盛得多,可却仍旧吃得索然无味。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样不好,可匆匆扒拉两口之后便再无食yù,即便知道里头没有蹊跷,但潜意识里的抗拒却如疽附骨,无法摆脱。
时近正午,雨水却仍旧没有歇停的迹象,三人用过那顿饭食,又沉默地看着屋外使人心腔压抑的乌沉天色。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人声,石井边打水的木桶噗通一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发出了带有悠悠回音的响动。一声清脆的碎响打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响起,院里传来一阵责难声。
“你瞎了眼啦!茶壶子打破了,煮甚么茶水给客人!茶汤全泼了!”一声高亢粗哑的女音,似乎是这家中的老妇,话语里带着仓忙无措,甚至还有些恼羞成怒。又听她接着咒骂道:“这茶壶摔了,把你当出去都不够换的!”
屋内,谢南雁听得这句话,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嘟囔道:“区区一个茶壶,用得着犯这样大的火?怕是壶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怪,一并泼了,小姑娘所作所为,当真大快人心。”
华清远听得呆愣了去,只觉得那个声音温柔,眉目清秀的女人竟能有这样硬气的一面。
可正当他这样想,门扉却又被敲开了。华清远上前去开的门,却见菟娘依旧站在门外,却未曾披过蓑衣斗笠,一身浅褐色的粗麻衣装被bào雨打成湿湿嗒嗒的深色,脸面两侧的湿发拈在她颧骨突出的颊侧,华清远方发现她的眼窝带着深青色凹陷下去,神色更是憔悴疲惫不堪。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粗糙破旧的水壶。
“这是茶水,小妇不方便进去。”菟娘抖着苍白的嘴唇道,女人瘦弱的身板后是滔天的雨幕,与客舍相对的正厅檐下,隐隐约约又两个晃动不止的人形。华清远看得心里发凉,他伸手接过那口滚烫的壶,又见那柔弱妇人朝他毫无声息地笑了笑,那笑容莫名有些凄恻。
菟娘yù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道:“您们,请好自为之罢。”
她低身行了个礼,抬头看了一眼华清远,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华清远被她眼眸里明亮得过于灼人的眸光惊得一顿,那眼中仿佛坠入了一颗恒定发光的星子,丝毫没有农家妇女眼中的麻木愚昧,倒像是即将出征的奋不顾身的将士。
她仿佛感受到华清远的目光,只垂下眼,淡淡道:“再会。”
滂沱大雨一直下到午后,方才开始减弱势头,苟延残喘地愈下愈小,三人拾掇好行装,牵了马厩里的马,菟娘在临行前将三匹高头大马喂得肚腹浑圆。一如她当日站在夜幕里打开门,站在贴着招魂白纸的门柱边,静静目送他们远去。
她送的那一壶茶,终究还是半点东西也没有放。
华清远与樊真并驾齐驱,紧紧挨着,待出了那一座烟雨凄迷的荒村,他方深叹一口气道:“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肯违背公婆的意思一意孤行地放我们走呢?”言至此处,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天地苍茫,雨幕厚重,已然看不到荒糙里的村舍,更辨不清来时的方向,“将人放走了,他们又该怎么生活呢……”
樊真听得这话,却没有接,只道:“他们自有自己的活法,若是活不下去,也没有办法。”话意僵冷无qíng,倒显得极为漠然残酷,仿佛诸般种种并非自己经历,而是戏折外的观众漫不经心的一句唏嘘,过眼便忘。
华清远被他的语气刺得有些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接着说:“她将人放走,自己又当如何,若是真的被卖了出去换粮食,也算是舍身救人……”
“就为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樊真语气一扬,反问的话脱口而出,这话像是戳探到他不为人所知的隐痛,连同语言锋芒里都带上了一层薄冷的冰凌子,“何其可笑。早一点晚一点,即便不是我们,她也当为自己所谓的的大公无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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