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远沉吟一会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问道:“这围场出去,可是什么地方?”
“此处向东,乃是一座谷地,只因地势盘绕曲折,山谷狭长纵深,当地人都称其为‘盘蛇谷’,我记得上一年因着天候变数,一场连日bào雨将那谷地的山石冲塌,此后便不通人行。”杨雪意缓声答道,“先前我也派人去看过,那地方依旧难以通达。便没有留意。”
“你派了谁去瞧的?”华清远紧了紧马缰,调转马头,朝着回城的路行去。不远处深暗的树丛中传来一声两声鹧鸪的鸣啼,显得周遭格外幽寂。
杨雪意也似听出他话里的谨慎,便颔首答道:“我差使捕快徐隍带人看的去。怎么了?你是不是怀疑……”
华清远迟疑一阵,点了点头。这放马一案看似寻常,一牵扯进去,便觉复杂模糊,他这儿一头去查看马场周遭,一头去留意相关人等。可那看巡糙场的人,一概说着那一夜风雨jiāo加,晦暗无光,雨声雷声震天动地,似乎连大地都在剧颤发抖,可当他们意识到这震颤原是马匹奔逃的声音,却已经晚了。
这好几日,能盘问到的底细,似乎都已经查明,那口风一致的人便罢了,连同老天爷也像是铁了心叫人查不出线索,满地乱糙一茬一茬地冒出来,遮掩了之前所有痕迹。王敬急在心头,面上也时常不耐烦,杨雪意虽还能够沉住气,但时常蹙起来松不下的眉头,却已然bào露些许端倪。
华清远算是临时被赶上架来做这件事的,亏得杨雪意出面,偷偷令那邸店的老板娘在白日好生照顾阿由,他才敢放下心来跑东跑西。打马回城时,日头已经完全没入西山,他又与杨雪意到官府亲自查问了一番,杨雪意特地将那徐隍叫了出来。
徐隍长得一副宽阔的满月脸盘,两眼圆小如豆,但却熠熠发光,下颔留了一绺浓黑的络腮胡子,身量矮实,但却别有一副孔武有力的jīng炼姿态。听得杨雪意又问当时盘蛇谷中的qíng形,他仍旧一脸正气,粗声粗气又答:“谷口山石阻路,难以通行。打马而去,也只寥寥几步便阻了去路,路径极狭,通不得一人一马。故而我便回来了。”
杨雪意不动声色点点头,却听徐隍抱拳又道:“今日问话,有人说曾在当天酉时许,见到曹斐在围场四面周游晃dàng,我已经着人去询问他了。”听得这话,杨雪意的眸色猛然一亮,却又逐渐暗淡下去,眼色里有些许痛苦的愧和悔。
华清远在一旁看在眼里,又低声问了问曹斐的来历,他原是那日抢马老叟的大儿子,是城中一致公认的孝子,虽说做着那替人送葬开路唱挽歌的活儿,却颇有建树,家室也打理得有条不紊,上下无人敢瞧不起他。杨雪意说着说着,便又重重叹息一声,垂眼道:“今天早晨我方听见狱中来人,说曹老已经撒手人寰。我本想待将这件事查明,便请示释了他的罪。如今竟然赶不上了……当真是……造化弄人。”
华清远讶异之余,心中却也暗自神伤起来,那日夺马的场景历历在目,虽说官马充公天经地义,但老叟也只是一时qíng切,王敬虽说专横跋扈,但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最终赔上人命,也是徒增唏嘘。华清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沉声道了“节哀”二字。
看着天色将晚,他也该回邸店去了。阿由虽说在他面前总是独立自qiáng的模样,但内心深处还是极其害怕周遭变故的,若是没他,那孩子夜里根本睡不着觉,这心口不一的模样,又不知像极了谁。只是今夜他回房时,阿由仍然乖巧地坐在灯下,不知是在念什么书。华清远有事没事便教他读书识字,且是弥补一番孩子前今年那颠沛流离的生活。
连华清远开门进来,阿由都险些没有回过神来,华清远探头去看那孩子在做什么,却发现他连书都看倒了,不安地咬着下嘴唇,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华清远心下奇怪,伸手抚了抚阿由的发顶,温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白天叫人欺侮了么?”
“清、清远哥哥……”阿由一下子回了神,转眼匆匆看了一下华清远的脸面,又有些别扭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头垂得更低,期期艾艾道:“没、没有事……”
“眼睛都哭肿了,还说没有事。”华清远轻叹一声,蹲下身来,恰巧到了能与孩子平视的高度,他轻手捏了捏阿由的脸,看着他两颗桃核一般的泪包,心下一阵愧疚难受,只道:“真是对不住……令你受了这样久的苦,待回到洛阳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由看着他,一副yù言又止的模样,华清远又安慰他一阵,睡前又在榻边同他讲了好一阵故事,方见孩子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袖,皱着眉头睡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chuī熄了chuáng头的灯烛,只觉浑身上下,直至灵知神识,都追随着静默无声的黑暗而涌上一种深沉温柔的疲倦来,这几月来,他一直都在奔波劳碌,似乎连一时半刻都没有停歇过。
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沉入无人知晓的黑甜乡里之前,他的眼前又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繁星浩dàng的远天,华山的雪风如同一只qíng人的手,温柔地拂过他的眼睫面颊,化成泪水一般的一点湿润。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太极广场中央那符yīn阳鱼的石砖上,看着huáng道列宿循着天轨缓缓地运行着。他忽然有一些想哭,不知是在悲戚那星辰日月的无qíng,还是在叹息自己过于渺小卑微,无能为力。
屋子的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了,他听见室内两道均匀的呼吸声,似乎还有一些微鼾的气息,他一直都知道,若非华清远极累,他沉眠时的呼吸从来轻轻浅浅。他在门外站了许久,进来掩上门扉时,又站了很久。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要有多久的时间支撑他走出第一步。
可是只是这悄无声息的第一步,便令他一腔心子难以自抑地剧痛起来。
至德元年的chūn深初夏,大约也是现在这个时节,他坐在杏花村的水车旁,抬眼看去,看见华清远坐在桥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杏花像新雪一样chuī过来,落在那个人的肩头,落在静静流走的时光长河里,它们不断地打着旋,冒出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明明走到榻上看华清远一眼,是极其容易的事qíng,左右不过四五步,可他却犹豫再三。
至德二年的夏暮初秋,高天广阔,他们沿着萧条的长城走了一日,古战场一望无垠。华清远将温暖的双手放在他的面侧,抬头轻轻地吻他的唇。仍旧白衣胜雪,仍旧眉目如画。渐渐清凉的风chuī散所有yīn霾,带走了他深藏在回忆中的忧愁烦恼,卷起漫天流云。
樊真站在华清远的面前,那短短两载的过往居然能这样绵长不绝,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来,一点一滴地将他压得无法喘息。
——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与我在一起的那些无忧无虑的回忆呢?
他模模糊糊地有些清楚了,这一句话的所指究竟在何方,在何人。
樊真俯下身,只觉浑身都在发着颤,他的手颤抖不止,借着入户的月光轻轻触到了华清远的面侧,可又突然变得稳定无比,仿佛迷途许久的行人看见天际一颗恒定启明。他的指端带着战战兢兢的意思滑了下去,那一刻甚至连吐息都已经全然停止。但是他感觉不到,他只觉心底猛地抽出一道热流,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他的双眼,眼眶一阵忍无可忍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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