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极轻地在华清远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些一日一日的回忆,灯花炸开一般,一瞬一瞬,纷纷亮在他的脑海中。
连那相思,也一下亮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天寒气清,早已经是初夏当口,空气中却依旧有一股积淀许久、yīn魂不散的yīn冷尸臭,乱坟堆积的岗头,不知哪个土包前,传来一阵哀似一阵的哭丧吊歌,只是远远听来,便能隔空听出一股沙哑撕裂的血腥气息。
“dàng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华清远穿过那层层叠叠的乱坟,天候渐渐热了,那蛰居在泥壤下的腥腐气味也渐渐重起来,可是明知是暖热时候,但人歌人哭,无端便叫人浑身发毛,如临数九。步子落在被晨露濡湿的不平地面,时不时便发出噗呲的湿泞水声,华清远皱着眉头,心腔隐隐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呕意来。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他的心子被歌声提起来,有点窒息的紧意。袍袖与冠带被丝丝的凉风chuī得jiāo相摩擦,发出冷淡的簌簌响声,他下意识伸手去握腰间的道符,却又是在握上的一瞬,仿若自己捉住一块青烟直冒的铁烙一般,猛然地缩了手。
华清远有些恍惚。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离开那一座兵荒马乱的城池之后,他时常做梦,大多时候是雪落无声的太极广场、巍峨静寂的三清大殿,也梦到过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人,大约是在长安城的街衢道上,又好像是在许许多多他曾经走过的地方,然而梦寐一旦醒觉,便迅速忘却。他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心疲体倦,故而时常思念故乡与往事的宁静温暖。
若说他贪恋这一些温柔静好的岁月,可他最为觉得温暖的时光,却连一次也没能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华清远循着歌声左弯右绕,直到离雉堞极远的一处坟堆旁,他见得一个灰扑扑的人形佝偻着腰背,正朝地上掏捡着什么。那鬼哭láng嚎一般的歌声便是由他口里发出的,即便身体弯曲,那伴随着哭声的吊歌依然十分响亮。
华清远朝前走近,方看清楚那人的面貌动作,却是立时皱起了眉头。那人一身破烂肮脏的麻衣短褐,衣襟下裳全是黑huángjiāo错的污渍,在黯淡的天光下发着油亮的光泽。那一头黏腻乱发下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此刻他正蹲着身,卖力地挖着面前什么东西。华清远被扑面而来的恶臭bī得朝后退却两步,只见那人面前赫然是一条破烂棺柩,他正低身将棺材里的腐败的泥土骨ròu一一挖捡出来,随意便抛掷在路旁。华清远竭力保持着风度,那人的身侧躺着条薄薄的糙席,里头似乎还裹着个人。
那人的歌声撕拉拉歇在嗓子眼儿里,他yīn鸷地一抬眼,瞧着华清远后退的步子,yīn惨惨冷笑一声,又旁若无人地接着去掏棺材里的东西,他的嗓门粗嘎,如同寒冷的风刮蚀荆棘的丛杂,他恨声又喃喃骂道:“我没有钱,也没有物,老婆跑啦,亲娘跑啦,亲爹死啦。没棺材,没寿衣,破落嗓门唱了又唱,直唱得那衙门被蛆咬、被狗日!”
坊间窃窃私语,都说曹斐已经疯了,他的父亲死后,他xingqíng大变,身边亲眷见不得他疯癫痴狂的样子,无法忍受他日日的打骂nüè待,一时间都作鸟shòu散。华清远看着那人蓬头垢面的样子,一脸痴昧的神态,心下不忍,可那腐臭的味道却令人下意识想要举步远离。
曹斐又怪腔怪调地唱将起来,似是在与人对答,又仿若自言自语:“你们都说是我怀恨在心,才将马匹放还山林,可若我真的一腔仇恨,何不剁了那狗官的狗头,祭我亲爹在天之灵!徐司马,我日你妈!”
他这污言秽语说得没有遮拦,骂声同歌声一般响亮而嘶哑,似是有人将那曹斐的喉咙捅了个对穿,发出破烂风箱一般的嘶嘶声音。然而听得这句话,华清远却猛然朝前踩了两步,正巧踏在曹斐抛出来的半烂不烂的尸骨上,他也顾不得这些,抬手便拉住曹斐黏黏糊糊的袖子,肃容问道:“徐司马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隐qíng?”
曹斐见华清远毫不顾忌他满身尸臭肮脏,离他咫尺之遥,方才那疯疯癫癫的痴态居然收敛几分,他一顿神,却还是惨淡笑着:“你们都他妈说是我gān的,我说不是,谁信?都劝我回头是岸,回个屁的头!反正你们就是要叫我死!死透了最好!没人知道!嘿嘿,没人知道!”
“你若是有什么冤屈,现在说了也不迟——你同我说,我告诉杨判司,莫要枉送了xing命。”华清远一时qíng急,也不管曹斐说的是否属实,便是要伸手恳切地扶住曹斐枯瘦的双肩,不想那人古怪地看他一眼,挣扎着向后踉跄数步,挣开了华清远的手。
“你们说的都是对的,糙民低微,哪敢指摘。这些事qíng都是我做的。”曹斐怪笑一声,目色却一直看着华清远身后,错杂jiāo叠的脚步声轻轻重重响起来,华清远急得一身冷汗,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乞丐一般的人,曹斐也盯着他的眼睛看,那双神光黯淡的狭长眉目带着绝望的死色,突然而然便水光一闪,破出一行凄惨的浊泪来,将他面上gān透的泥壤冲出一道又一道的暗纹,他无声地张开口,比对了几个口型。华清远立在原地,眼中讶异的光色闪掠而过。
华清远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近,便身形一闪,一羽白隼一般隐入了乱葬岗那枯焦死树的林丛中,只模模糊糊听得一声嫌恶的呵斥响起来:“将罪犯抓回去听候发落!一大清早在这地方挖别人的坟,也不嫌恶心!”是王敬的声音。
华清远一腔心子怦怦乱跳,不安忧虑到了极点,待得那群人推推搡搡地将曹斐捉走,曹斐爆发出一阵非人的大笑,阵阵yīn风穿过树枝罅隙,将他那一身冷汗chuī得只剩下几个毛骨悚然的寒噤,华清远方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一步,却觉腰间有什么东西挂在了身侧的灌丛上,他低头一瞧,是那块yīn阳形制的玉石,在yīn沉天色下映不出一点光泽。
华清远皱起眉头,心烦意乱地伸手将那道符解开,抬手挥袖,带过一阵腐臭的风,可他的手却悬在头顶,迟迟不能将那东西掷去。
他垂下手臂,将那玉石放在脏兮兮的手心中仔细瞧了又瞧,那石头沾了他手掌里的污渍,此刻显得更为平凡普通。华清远看它许久,终究重重叹息一声,转身便朝着远处的城门快步走去,风将他的宽袍大袖chuī得翻飞不止,飒沓作响。
灌丛中啪嗒落下那枚黯淡无光的玉符,挂在颓萎的树枝之间。
但也只是过了一阵,周遭的枯gān枝叶便猛然地颤抖一阵,那玉石随着抖动无声地落在cháo湿的地面,又见得一只筋络分明的手在地面摸了又摸,寻了又寻,终于将那玉石从荆棘丛中找了出来。樊真直起身,远处早已没有那抹跌进尘埃里的白色人影,可他却似依旧看到那般,死死盯着那排身披晨雾轻纱的女墙,脚步有些疲倦纷乱地跟了过去。
华清远独自策马又到那围场去了一趟,才数日不来,此处的荒糙已然失去约束,疯长得到处都是,糙尖几乎是要擦到马腹了,华清远驱马走了一阵,直到了盘蛇谷谷口,这路方走不过去了。此处确实是巨石堵路,难能通行。华清远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牵着马在这一处左看右看,甚至于觉得曹斐只是在戏弄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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