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远,我……”
翻倒的水桶还在蜿蜿蜒蜒地淌着深井中的水,樊真听见自己的声音既是陌生,又是沙哑,说出华清远的名字,便是叫他抽了浑身的气力。小时第一次回答沈落言对他的问话时,他绞尽脑汁却半个字都说不出的紧张一模一样,他已经记不清楚沈落言究竟在问他什么,可那浑身悚然、汗毛倒竖的感觉,他实在记得太过清楚。
华清远抬起眼,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在纯阳子的面前,倏忽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华清远眼底那直白坦率的感qíng,是十足的厌恶不耐。如此bī视只能令樊真更为不知所措,他这许多年岁来极少出现的qíng绪,竟在这一言一行间尽数涌上心头。他不想为自己辩驳,却已经慌不择言。
“那一日……我、我……你……”
“樊真。”华清远看着他局促不安甚至很是痛苦的模样,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截断他吞吐不清的话,他看着万花的面庞,原是他必须十分熟悉的,可是在凉慡的夜色里却还是这样陌生,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在那一刹那决定了许多事qíng,这是他一路上日思夜想的,也是他犹豫不决的,可终于在与樊真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落定了抉择。
华清远张开唇角,轻,却清晰地说出那一句话,声音散在无边的静夜里。
“你放了我罢。”
放下他罢,放了那些言不由衷的柔软qíng话,放了那些相依相偎的风花雪月,放了他在意乱qíng迷里咽不下的呼唤。从此就两清,让如奔马般疾驰而去的时光模糊一见钟qíng,模糊日日相随,模糊红着脸面的表意。
华清远望向樊真的眼睛,目色无比认真,揭开了刻意结成的雪霜,真挚得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他又张开唇角,恐怕樊真不知道那般,一字一顿、明晰无比地又将语句重复一遍。话中有喟叹,也有恳切。
“你放了我罢。”
放手罢,chūn日杏花天影,夏夜风荷摇动,秋时龙城落雪,冬末酒意浓重。
将那些担惊受怕的猜疑放下,将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放下。从此分道扬镳,江湖相忘。他不再纪念这段错付的真qíng,他不再纠结两者如何择一。所有纠缠和纠葛都如同覆水,顺着满地黯淡月华流尽,gān涸之后再无痕迹。
华清远闭上眼,不再看樊真的眼睛,也不愿知道此话过后,万花眼中骤然鲜亮起来的后悔与惊慌,他垂下眼,又轻轻启开唇角,像是将那话说给自己听,声气细若蚊吶,还包藏着些自嘲的笑意。
“你放了我罢……”
他终归是累了。
云卷云舒,月升月落。
华清远睁开眼,低身捡起木桶,又在井中打了半桶水,有一些摇晃地背身离开。
走至门前,他不着声色地回头,却见樊真依旧站在庭前,夜阑风息,积水空明。
有这样的一个瞬间里,他忽想起当时在映雪湖畔同樊真许下的“千载不相违”的心愿,一声两声的弹剑清音,又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叫他觉得心底又是寂寞,又是可笑,歌声远了,剑声也远了,一切都随风而止,因风而逝。
——抱歉,这愿想,终究是要付诸东流了。
第二十七章
那双冰凉的手,带着一点儿疏疏离离的气力,攀上他的脸面,从他的下颔细细摩挲至颧骨,指腹顺着他的眉骨,一点儿一点儿又滑了下去。chūn风散着青翠的芬芳,带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暖意。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指尖上的茧擦在他面上轻微的麻痒。
这样的感觉,他很熟悉,手指的抚摸而带来的轻微沙沙声音,令他心中也隐隐被虫豸抓挠着。面前那人沐浴在chūn光之中,天光好生明亮,糙茵才生了绒绒一层,软软蹭在他的鬓角,阳chūn时景使得一切都鲜亮起来,除了面前那人,一切都鲜亮起来。
唇上有些凉,之后便温温地热起来,正是一个轻柔又温暖的亲吻。chūn色太过撩人,chūn风太过沉醉,使得他浑身发软,没有气力。他静静接受着这个缠绵缱绻的吻,舌尖递送来一瓣微苦的桃花,叫他的臼齿不经意里磨成了三月的香气,令人qíng不自禁。
他抬手,挽住那人的颈项,露在chūn阳下的一截腕子拨开了那人柔顺如练的一绺绺长发,那人的头发一束一束地垂落下来,有一些随着亲吻而眷恋地在他的唇角游dàng着,他的心底漫上一阵朦胧如雾的快意,逐渐从微微发热的脸颊,顺着不时微微一动的喉结,藤蔓般缠紧他的肋骨,包绕进心腔中,渗透进血液里,渐渐遍布周身。
华清远醒了,檐外密密匝匝的雨声慢慢盖过了梦里温暖的宁谧,神思极缓极缓地归了灵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有点儿发烫,仿佛那chūn梦中的旖旎被他带了出来。华清远翻了个身,便觉察这满身残存不歇的燥热其实事出有因,他起身呆坐许久,脊背上汗津津的感觉逐渐变凉,双腿间湿凉黏腻的感觉却也随之忽然清楚起来。
华清远面无表qíng地起身,眉眼里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厌恶无奈,这本是少年人极正常的身体反应,可却因此让他忆清楚那好梦的内容,一旦揭开那层迷雾,他便骤然觉得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梦。
他看昨夜那桶中薄薄剩了一点儿水,便心不在焉地拿了布巾来,将身体糙糙整理擦洗一通,又将脏了的衣物换了。身上有些发冷,dòng穿的箭伤像是颗炽热的扑扑跳动的心脏,却是每跳一下,都使得浑身起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来。
他盘在榻上,吃力地将药换好。身体大不如前,在这样的yīn雨天里,他的旧伤与新伤浸yín在cháo湿的空气中,一并地发着叫人忍无可忍的酸痛,他将坐忘经通身过了一遍,沉滞在胸口的压抑还是未曾有消散缓解的趋势。
日色太昏,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时辰。
华清远站起身,叩响了隔壁房间的门,那门并没有关,只是虚虚掩着,华清远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见得杨雪意半坐在榻上,似是醒了的。长歌及腰的黑发沉在极暗的天色里,仿佛一大块洇湿的墨团,而脸面又是苍白的,眼尾陷着青黑,像是一夜未眠,这极白而又极黑,使华清远隐约想起睡梦中面前那人,他似乎也有一头柔顺的长发。意识到自己的神思不能控制地飞散进那个太过不真实的梦寐里,华清远觉得有些羞愧的恼怒。
杨雪意微微地侧过眼,朝着华清远笑了笑,声音有些发哑道:“华小道长,早。”
“早。”华清远应声,在杨雪意的榻沿坐下。chuáng榻里侧的墙支着一扇窗,杨雪意将视线移出窗外,竹帘半遮着珠串般接续落下的雨水,却也有一些飞溅而来,落在杨雪意jiāo叠膝头的双手上。华清远探过身去,想要将那帘子放下来,好遮掉这些淅淅零零的雨珠子。
杨雪意顿了一会儿,轻声道:“外面的人,是沈先生的徒弟罢。他站了一夜了。”
华清远摘下帘幕的手腕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进那细细密密的雨幕里,确然看见了模糊的一个人影,似乎要融进青灰的雨色里,融进青灰的天幕中。他看定一阵,终究将帘子放下了。杨雪意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行举,心下疑惑,但低声又说:“他看上去很不好。像是害了重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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