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是安排好了,”卞青萝利落地闪身一让,“送回纯阳去,郁欣也同我商量好了,路上自会有人接应。你别担心。”
“一路上不曾有战乱罢……吃食呢?我许久没有回长安、回万花去了,局势何如,已经不能亲身体会,无事最好……”许是忧心,他本不是多言语的xing子,却不知觉里念念叨叨了许多话,此时倒显得婆婆妈妈。
卞青萝将他让出门去,摇摇头:“你放心。”
朝霞不出门,可这天边金光灿灿,绛紫将远处起伏不定的一线山峦描成即将愈合的伤痕的疤,炽烈的火红如血一般,消弭一切温和柔qíng的天青与天湛,周遭的人们,面上都染着朝霞的猩红,只有无数双黑白分明的眼,倒映出日升下亭台楼阁伟健的yīn影,惴惴不安地考虑着前方道路。
樊真瞧了马车上的软榻与随身物事,又一一仔细确认过到达长安的路途行程,马夫与随行役使见得他的神qíng,纷纷都露出很是肃然不苟的表现来,人人都在叫他安心也似的。最终,在他三五回不疲不休的检查下,那马车终究随着一声响亮鞭子,车轮辚辚,朝着洛阳城外绝尘而去。
日轮逐渐同深紫的青山脱离,日色huáng浓浓地浸了一地。卞青萝站在樊真身边,将双手拢在宽大袖笼中,目送着那马车逐渐缩小成微不可察的赭红小点,心下五味杂陈,她唏嘘喟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相聚也如同虚空大梦,梦散酒醒,也就各自分散了。”
车马拐过街道尽头的角隅,樊真移走视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着满天霞云流dàng,玄衣振风而响,极长的发被掀动到面侧,一丝一缕如同细描的工笔,皆纷扬在满城夏风中。步音沉实,踏地有声,卞青萝在后看着,竟有些愣。
分明是个羸瘦而带着文气的身影,却笃定得似是披坚执锐的军士。
“洛阳……”
“洛阳……戒严了……回不去……叛军……攻城……”
冰凉的触感摩擦在他的额上,将他额前的热汗擦gān净了,可是chuī进来的风有些冷,沙沙作响的,似乎是一阵山风。使他想到华山那连绵不绝的郁郁苍苍的松,梅鹿会在树边呦呦地鸣,雪láng会在石后仰脖长啸。他昏昏沉沉,偶然听到几个破碎辞句,如同回响无穷的惊雷,震得他头痛yù裂。
“师兄……纯阳……”
“冷死我了……华山果然还是华山……”
华清远骤然清醒,一件裘衣铺盖在他的身上,有冰凉的屑子chuī在他的面上,努力掀开眼皮时,他只觉眼睛一阵剧痛,立时又闭上了,明亮的天光生生将他的两眼刺出接续的泪水来,耳中迟钝轰鸣总算有了缓和消退的感觉,他感到有人推着他的双肩,轻轻地摇晃,在旁侧一叠声地叫着“师兄”。
“……嗯。”他闭着眼应声,摇晃止了,声音停了。他勉qiáng睁开眼睛,眼前白花花一片,qíng景破碎而又支离。可又远不及他心中的山崩地坼,浑身发软,如同锈了,口gān舌燥,喉咙似是被烧穿一个血dòng,疼得声音喑哑。
洛阳回不去了。
他回到了纯阳宫。
华清远挣扎着起身,险些因着颠簸摔下榻去,师弟们忙忙慌慌地一拥而上,扶将的扶将,递茶水汗巾的更是有。华清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伸手将遮窗的竹篾子掀开,果真看到了华山蜿蜒曲折、松风万壑的山道。
身旁有人笑:“就快到纯阳宫了,师父与师兄这样久没有见到你,怕是很想你。”
华清远的神色木然下去,看着随着车行而模糊一片的景色,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光是轰隆隆地回dàng着车轮滚响,分明是回了阔别多时的门派,他却是一副夷然无事的清净模样。这倒看得周遭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何尝不眷恋着师门,很快便忽略华清远初醒的神游了。
他随着师弟师妹走过山门,拾阶而上,一路上皆是安然而娴静,毫无重回故土的激动雀跃。华山即便是在盛夏,却依然带着当凌绝顶的寒意。回归的弟子依例要在三清殿拜谒无量天尊,念诵道德经卷。他由人扶着,跪倒在殿前蒲团之上,周遭人毕恭毕敬地做着稽首,而他却抬着首,看天尊造像,长眉长须,油彩光润,一如新设。
他张了张口,只觉神思越来越清楚,他回不到洛阳了,他回纯阳宫了。他安然无恙,他无烦无扰。如今应该是要笑的,自己恍惚里似乎却是是笑了。
然而周遭跪着的纯阳弟子,皆是一脸惊诧地回头看他,讶异地听他从喉咙中发出的古怪沙哑的笑,仿佛在恐惧一种疯癫的亵渎。连他本人也不知自己在笑,又在哭,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钉在那尊贵无比的造像上,他错愕地愣了许久,突然顿足大笑。
“天道无qíng,太上忘qíng!害人不浅、害人不浅啊!”
第四十三章
在他的印象中,洛阳的夏天,本不该如此的cháo湿多雨。
闷热的夜风滚烫着城垣的硝烟,带着呛鼻的热意,酸涩地流入胸腔中,樊真的喉头有些刺痛的发紧,微冷的雨丝若有若无地拂在面上,不多时便令他眼前昏沉的景色愈加模糊不清起来。城楼上视野开阔,朝下俯观,见得一地明暗灯火,有如一天荧烁星子,只是夜幕昏沉,那万家灯火,也便有了衰颓凋敝的迹象,在细雨空蒙里缀连不绝,如同深山中熠熠宵行的火萤,似乎周遭那铺天盖地的黑暗,随时能将它们捕获,而又浑然地熄灭。
“无星无月,只有这一些濒临死去的灯火,还在深夜中发着最后的亮光。”身边传来一声低叹,声音如同溪泉入涧,泠泠动听,樊真转眼一看,见得一个纤弱人形,披着一件竹蓑,纵然地跃在他的身侧,又施施然坐下。竹糙发出低吟着的沙沙声响。
“先生本可以一同离开洛阳的。”
听见女人的话,樊真却是笑着摇摇头:“那日我折返荒村,不过是为了找一个答复。如今似是有一些明白了。菟娘。”
卞青萝似是笑了的,灯影照出她的半个笑影,她柔声道:“不想先生还认得我。”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也可以一走了之。”樊真移开视线,仍旧是静静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灯火,这话虽说是个疑问句子,却已然笃定答案一般。从那座城池归来之后,伤痛在他的身体上留上的瘢痕,却在逐渐愈合的过程中带来了沉默的变化。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般问我的。你说我完全可以离开。你还记得我的回答么?”卞青萝幽幽的声音轻轻飘飘,传入樊真的耳中,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翎羽,dàng在心湖中,只剩下一些经年累月的温暖涟漪。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下既然黑暗,前路或许光明,许多人和事,都是能够被改变的。”樊真喃喃回答道,心中却已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这话如今回想,竟是一语成谶,他的心底涌上一些无奈的可笑,“你说得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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