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见慕容复喝地慡快,也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是识酒之人,方喝过一杯,便觉出不同来,这酒入口好似吞了一团滚烫的火焰,乔峰喝过那许多酒中若论酒劲之霸道,它可算是首屈一指,不由叫道:“好烈的酒!叫什么名字?”
慕容复扬眉而笑,得意地道:“烧刀子,当世烈酒,属它称王!”烧刀子是辽东的烈酒,于明清年间初步成型,也算是慕容复的另一项“发明”。只因入口极辣,市场反响颇为平淡,如今见乔峰识货,慕容复自然十分欢喜。只见他忽而屈指往面前的酒杯杯壁上轻轻一弹,那注满了烈酒的酒杯受他指力所激,即刻飞了出去撞破了挂在庭院一角的灯笼。灯笼中的烛光忽而“嘭”地一闪,那酒杯在灯笼之中转了个弯又飞了回来,稳稳地落在桌上。酒杯之中,一团火焰正在杯中熊熊燃烧。
乔峰看了那酒杯一眼,赞道:“好一个参合指!”
“雕虫小技,献丑了!”慕容复却并不在意他的武功,反而出言问道。“今日与我老师谈话,乔兄为何阻我提徐禧之事?”
乔峰闻言,当下指着慕容复笑道:“慕容贤弟果然是个读书人,行事颇有几分迂腐。我且问你,你这一年来所经历的战场杀戮,可会与你表妹提起?”
慕容复诧异地挑眉,理所当然地答:“自然不会。语嫣年纪尚幼,我若说与她听,不是引她做噩梦么?”
“那不就结了?”乔峰语调轻松地道。
“怎么就结了?”慕容复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将来语嫣长大成人,若是知道此事,怨我行事狠辣与我生分,那不是剜我的心么?”
“这是什么话?”乔峰嗔道,“战场对敌,你死我活。怎么能算是狠辣?”
“老师不也以为那一把火有伤天和么?”慕容复苦涩地道。
“那是苏学士不曾见过战场。书生之言,贤弟又何必放在心上?”乔峰即刻回道,“苏学士与令妹都是聪明人,即便如今不明,来日也会明白。纵使真有那不分是非的糊涂人怨你狠辣,难道这该做的事你便能袖手旁观,不做了么?乔某习得一身武功,为的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必要拔刀相助。若是我每回出手,还要先掂量对手的轻重、忧心会否连累亲朋、想想旁人会如何评论,要确定于自己百利无害才出手,若不然便视而不见,那我还算是个人么?义所应当,当做得做!慕容贤弟怎么就着相了?”
“说得好!”不等慕容复回话,苏轼已经一声高喝,自庭院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苏轼一家如今与慕容复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又是老酒鬼,慕容复与乔峰在此喝酒,他闻着味就过来了。“身怀武功而不施仁义,不过是一介武夫,恃qiáng凌弱,不值一提。乔小友有这般侠义心肠,方才当得‘英雄豪杰’四个字!当浮一大白!”说罢,他便与乔峰gān了一杯,又冷眼睨向慕容复。“孟子有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复官,你作诗不成也就罢了,怎么连书都读不通了?”
苏轼与慕容复有师徒名分,苏轼出言责备,慕容复当即起身赔罪。“老师教训地是。”然而他心乱如麻,是以应了这一声便又道。“然则,学生只怕人言可畏、人心叵测!”
“一户人家有十个兄弟,其中九个都好吃懒做,剩下的那一个应该怎么做?”乔峰却在此时忽然重复起慕容复曾经提过的那个故事,大声道。“自然是要更加努力地劳作,好养活全家!或许,那九个兄弟见他努力劳作非但不感激,反而怨他不肯与兄弟们一起吃酒玩乐,以致感qíng生分。又或者,那九个兄弟受他接济,久负深恩竟成仇敌,要害他xing命夺他家产。只是,那又如何?施恩并非为了图报,而是世间公义如此。纵然那九个兄弟各个不堪忘恩负义,他自己便不吃饭也不做人了么?只要事qíng是对的就该去做,何以因为别人说三道四而耽搁了自己?”
慕容复长叹一声,又道:“如此说来,我便还有一个故事。同样有十个人被困于一间黑屋子中,其中一人醒了过来,大声地呼救又拍打大门,因此而吵醒了那剩下的九人。他们所处的黑屋子被人封死了门窗,出逃的希望很是渺茫。又或者,纵使逃了出去,外面也是冰天雪地,终究还是冻饿而死。那么,那一人吵醒了那九人究竟是对是错?那九人又会否怨他让他们失去了在昏睡中幸福死去的唯一机会,反而要尝尽死亡来临时的惊惧?”
这一回,答话的是苏轼。“黑屋子外的qíng况,在屋子没有打破之前,谁也不知道。留在黑屋子里必然是死路一条,若是逃出去总还有一线生机。纵使最后仍难免一死,努力过失败了与不曾努力坐困而死,终究不同。况且,复官,那黑屋子中不当只有十人,纵使第一人失败了,后来人也会吸取他的教训,摸索出正确的逃生之路。复官,为师始终相信,这世间勇敢的人多,胆怯的人少;愿意清醒而努力的人多,愿意坐困而死的人少。”
“慕容,这世间之人如此之多,你怎么知道日后所有人都会怪你,所有人都忘恩负义,所有人都瞎了眼呢?”乔峰似是明白了慕容复即将做出的决定,只深深地望着他的冷澈通透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道。“是非对错纵使一时被混淆,然千古之下终究要水落石出。公道,自在人心!”
“发心如初,成佛有余。”苏轼被贬之后愈发jīng研huáng老之说,此时有感而发不由轻叹着说了一句佛偈。“复官,出仕罢!”
慕容复没有答话,此时此刻,他只是想起了前世去波士顿时曾经见过的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那段话。原来无论古今中外,有些道理浅显而直白,却总要人们以鲜血去印证。只是,正如乔峰所说,那又如何?这条命原是捡来的,轰轰烈烈地被五马分尸,总jīng彩过风平làng静地老死chuáng榻。想到这,慕容复不由自失一笑,忽然意识到,或许他骨子里就是不甘寂寞的人。即便是在上一世,也一直在等待那样的一个机会,所以有这样的下场怨不得任何人。他端起酒杯,朗声道:“敬商鞅,敬王荆公!”
苏轼因反对新政而遭贬谪,可他此时却哈哈大笑,跟着端起酒杯道:“敬公义,敬天下!”
“敬仗义执言,敬慷慨赴死!”乔峰最后言道。
这一夜,三个酒鬼闹了整晚,极烈的烧刀子如水般连喝了十七八坛。座中苏轼地位最高,指着慕容复要他作诗助兴。慕容复读了满肚子的好诗好词,只是要他自己作就缚手缚脚。听苏轼有此要求,当即拱手讨饶:“老师,学生实……实、不擅此道,不如……让乔兄打一套拳?我知道,丐帮有套拳法十……嗝!”他打了个酒嗝,歪着身体续道,“十、十……万分……了得!降龙……十八掌!”
乔峰也扶着酒坛呵呵而笑。“贤弟,少说了十掌。我丐帮的掌法,原是……二、二、二十八掌!”一句话说地断断续续,显然别说二十八掌,就连八掌他也未必打得出来。
“你呀!”苏轼实在看不过眼,一脸嫌弃地道。“抓耳搔腮……如坐、如坐……嗝、嗝、嗝!……那什么、什么毡……汗流浃……嗝!……背,魂飞、魄散!要你作诗比要你命还难!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徒……啊弟!”
慕容复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委屈地道:“老师,学生虽不会作诗,学生……学生会唱歌!”他手一抬想打个拍子,怎知重心不稳,竟如滚地葫芦一般直接滚到地上去了。
乔峰又是一阵捧腹大笑,语重心长地道:“慕容,你的下盘……怎不如,如……你手上、功夫厉害?要……练……啊!”
慕容复不理他,顶着几根枯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座椅,一边唱:“沧海笑,滔滔两岸cháo,浮沉随làng记今朝……”慕容复语音清亮音律极佳,这首歌由他唱来本该十分悦耳。只是如今他喝得烂醉,能记得歌词已算不易,一首歌唱地荒腔走板惨不忍睹。然而这首歌能在前世如此广泛流传,自然是因为歌词中的豪侠之气能引人共鸣。如今时隔千年,仍旧熠熠生辉。是以,慕容复只唱过一遍,乔峰与苏轼便已忍不住与他同一唱了起来。
人世沉浮,如过火海刀山。最终能够chuī尽狂沙始到金的,唯有一片侠骨丹心、一腔报国热血!
半个月后,乔峰辞别苏轼与慕容复,启程返回丐帮。乔峰走后,慕容复亦向苏轼请辞,带着邓百川与风波恶返回燕子坞,料理家事。慕容复两年不曾回燕子坞,如今回来也不及与包不同与邓大嫂一叙别qíng,糙糙翻过家中账本之后便屏退了下人,端坐在正堂内向四大家臣与邓大嫂正色言道:“我要效仿太祖皇帝,积功上进、huáng袍加身、取而代之!”
慕容复此言一出,大伙即刻满面喜色,他们等了整整十八年,慕容复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清楚的答案。众人即刻跪倒在慕容复的面前,齐声道:“公子既有雄心壮志,属下等必赴汤蹈火助公子成就大业!”
“诸位哥哥果然是我慕容氏可托腹心的股肱之臣,爹爹泉下有知当知自己并未走眼!”慕容复抚掌而笑,起身道。“我游历两年,增长了不少见闻。如今这赵宋天下虽说内忧外患,却始终尚存百年积攒的元气,实不到揭竿而起的地步。至于辽夏两国承平已久军力弛惫,更加不足与谋。倘若要我虚度光yīn等待时机,只怕等到我白发苍苍也未必有机会。然则赵匡胤得位不正,赵光义更有烛夜斧影的丑闻,现在的皇帝好大喜功昏庸无能,空耗国力而一无所成,百姓已是怨声载道。我若能趁此良机入仕为官积功上进,收揽天下民心,到适当的时候请皇帝禅位,以大燕取代大宋便是众望所归水到渠成。这天下,终究该有德者居之。”
邓百川与包不同与慕容复相处多年,听他分析过无数回天下大势,也知如今天下太平,要百姓出头造反那是难之又难。正无头绪,听闻慕容复想到这么个独辟蹊径的办法,他们只觉拨云见日大有可为,不由眉飞色舞。唯有公冶乾沉吟片刻,忽然道:“公子爷,正所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公子爷在朝中功劳再大,只怕也是为人做嫁衣裳,这皇位如何也落不到公子爷头上。”
慕容复闻言只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公冶二哥怎么就忘了,复官却并非仅仅是个手无缚jī之力的书生!赵匡胤本是武将,故而大宋朝自立国之日起便以文臣制衡武将,以防武将专权夺他帝位,殊不知这般所为赵宋皇帝与天下武将早已离心离德。倘若我以文官之身得了兵权,种师道与我相jiāo莫逆,折家原是党项后裔,算起来亦是我鲜卑一脉。赵宋皇帝视武将为糙芥仇寇,而我却视他们为手足兄弟。公冶二哥,你说,武将们愿意谁来坐那个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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