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黎青转回身,负手持剑,慢腾腾踱步至脸色青白,紧皱着眉头的孟仁跟前,冷声发问:“尚书大人看来近日颇为清闲,竟有空到这郊外林间闲游暗访?”
孟仁脸上神色变换,闷声不语。
黎青见此,又bī近一步,沉声道:“大人果然铁面无私,连自己的亲身骨ròu都能设计埋伏,痛下杀手,若要叫太子殿下知道了,恐怕大人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本官教训自己的孩儿,何错之有?岂容你在此置喙!”孟仁猛地抬头,怒视着黎青:“再者你又从何看到本官对着孟珩痛下杀手?阁下不要仗着自己是太子殿下的近侍便血口喷人!今日即便是殿下在此,只怕也不能对本官的家事多加gān预。”
他将手中长剑支地而起,面色冷然,官场积压多年的气势一下子散发出来。
不过是小小一个侍卫,他还未放到眼里去。
然而黎青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丝毫未被孟仁气势震住。
“尚书大人真是好口才。”黎青定定地看了男人一眼,漠然转过视线,走到那匹被刺穿了腿肚的伤马旁边,语气突然一转,厉声道:“大人若说未曾对孟大夫痛下杀手,这匹马又作何解释?若卑职再晚来一步,恐怕此时流血当场的就不是这匹马,而是孟大夫了!”
孟仁一时语塞,刚想张口反驳,却又听黎青冷冷道:“家事?尚书大人还真是大言不惭啊。”
黎青举目扫视了一圈这四周的将士,道:“哪一桩家事需要派遣这一众士兵、持刀带剑地上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尚书大人这是在领兵杀敌呢!”
他语罢抽出袖中匕首,飞快地划向身边一个小兵的腰间,众人只见一道黑影闪过,手起刀落,便听“扑通”一声,那小兵的腰带落在地上,露出了被遮在里面的腰牌。
那是我朝军营中官兵用以证明身份的腰牌。
孟仁脸色一僵,便又听黎青似是恍然大悟般喝道:“尚书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调用军防,也不知大人还有没有把圣上,把太子殿下放进眼里?!”
这一句喝问威力不小,孟仁已是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本以为此次计划密不透风,再者这些士兵们都是随他战场上浴血奋战过来的,料孟珩再有能耐也逃不出去,谁曾想竟把太子殿下的人惹了来。
他抬眼看向不知何时,悄然将他们围在内圈的太子亲卫,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黎青冷哼一声,道:“尚书大人乃朝廷命官,卑职小小一介护卫却是动弹不得,不过今日大人私自调兵一事,却是人证物证齐全,再诬赖不得。尚书大人,咱们朝堂上见!”
语罢便不再与孟仁多话,挥手一摆,沉声道:“来人,把这一众私自离营的小兵押回去,等候问审!”
话音一落,一众身穿暗huáng色回纹官服的带刀侍卫便呼啦啦围拢过来,不由分说地绑了刚刚那露了腰牌的小兵,和其余士兵而去。
这些个士兵虽则一个个都上过战场,血气方刚,武艺高qiáng,可太子手下的这些侍卫更是摸爬滚打训练出来的,不比这些将士们相差半分。
更遑论天子脚下,孟仁再是手握兵权,也全然不敢跟太子硬碰,也只得眼睁睁地任凭黎青提了人而去。
孟仁紧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眉心挤出两道沟壑,任心头煎熬似火,却是无可奈何。
平日上阵调兵,皆须圣上虎符,此番他私自调兵对付孟珩,根本不可能惊动圣上,却是假传圣旨,借口捉妖擒贼一事事出紧急,虎符未到,凭借与军中将士共同浴血奋战的关系,才调得动他们前往此地拿人。
这下将士们被黎护卫提走,一对口供,此事必然败露无遗……
孟仁脸上一片惨淡之色,再是站不住,他脚下踉跄了两番,下意识扶住身侧之人。
触手却是一片沁凉之感。
他略有呆滞地转过头来,见竟是孟珩,不由微微发怔。
从黎护卫出现开始到现在一直事不关己、不发一言的少年,此时正斜挑着那双如墨玉般的漆黑眼眸,半含笑意地看着他。
水波潋滟,缱绻风流。
竟愈发地像那个回忆中的女子了。
孟珩笑睨一眼有些慌张失措的男人,更握紧了男人的手,稍稍倾身,凑近了男人几分,目光细细在男人脸上扫过。
“尚书大人,心神可还稳得住?”他温声开口,嗓音低沉悦耳有如chūn风拂过。
孟仁晃了晃神,半晌神思回炉,再一看少年那满含讥诮笑意的眼神,登时怒意复燃,便要厉声喝斥:“你这不孝的逆子……”
然而话到一半,他却再说不下去了。
仿佛寒冰深潭一般的冷水浸上来,慢慢将他淹没,让他动弹不得,甚至张不得口。
然后便听耳边一道声音窜进来,往他心头爬去。
那声音极轻极缓,却叫他如坠深渊,万劫不复。
“除魔捉妖,心魔焉能捉得;杀妻弑子,休祲自有天降。”
“孟仁,你自去品尝你种下的苦果吧。”
65.第 65 章
红玉早已趁乱逃走,私自离营的将士被黎青带来的一行人一个个押了回去,眼下这林间就只剩下孟仁、黎青、孟珩与一众受伤的妖怪们。
孟珩窥得孟仁心中最隐秘之事,只约略杜撰了几句话,以眼神施术引他坠入过往,自闭不出,便勾得他心神大乱,方寸大失,无力地瘫软在地,满目恓惶之色。
孟珩轻笑一声,跨过孟仁,转身去探看那匹伤了的马。
马腿伤了,已是不能再驾车,只得将这辆马车弃之不顾了。
他掀开车帘,正yù弯腰将车厢里的伤员们转移到另一辆马车上,却听得背后黎青吞吞吐吐地唤道:“孟大夫……”
孟珩转身回头,见黎青一副yù言又止的神色,便双手抱臂,眼眸斜挑,静等着他把话说完。
黎青嘿嘿gān笑两声,道:“其实这两日我家主子禁足宫中,出不得门……”
孟珩挑眉:“嗯,我知道。”
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纵然他不想去打听,也总会有些议论声传到他的耳朵里。
黎青挠了挠头,让他这种粗人传这种话总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蹙眉想了想,眼睛一亮,便从怀中掏出一根玉笛来,双手呈至孟珩眼前。
“主子他让我把这个送给孟大夫,希望孟大夫收下。”
孟珩扫了眼那笛子。只见短笛用上好的碧玉制成,通体碧绿剔透,隐隐有暗光浮动,笛身还刻有jīng细雅致的竹叶纹,看来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他伸手接过短笛,更觉入手一股沁凉之感,冰腻温润,直叫人爱不释手。
孟珩眼底不由淌过一丝笑意,将笛子收下,道:“替我谢过你家主子。”
黎青面上一喜,忙趁热打铁道:“孟大夫不妨随我便装入宫,亲自去谢我家主子?”
孟珩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道:“肖彧让你这么说的?”
黎青点了点头,末了又慌忙摇了摇头,道:“不不,我家主子只想见孟大夫一面,自是不会让孟大夫言谢的。我这……不是想办成主子的差事么。”
说完他有些赧然地笑了笑,目光殷切地看着孟珩。
孟珩好笑地望过去,刚想说什么,却心念转动间话锋一转,走过去摸了摸黎青骑来的那匹青棕色骏马,笑道:“黎护卫,你这匹马可否借我一用?”
“哎?”黎青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少年。
———
孟珩并未跟随黎青去见肖彧,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需把这些伤员们安置妥当才是。
他借了黎青一匹马,与兔子jīng一同驾着那三辆马车驰回家中,一路上以灵石庇护,隐匿这血腥妖异之气,以防再招来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当日他养在宅中的一gān糙药幸得肖彧着人照料,竟一株株长得愈发茂盛了。那糙药虽比不上玉面山的仙药灵糙,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可也准备得齐全,既有镇痛止血之药,又有补气健体之药。
他与兔子jīng一一熬了来,让诸妖和罗云服下,又运转自己体内闭yīn、元阳之气,一一照拂过去,如是不过短短几日,便见诸妖逐渐恢复了生气。
好不容易活过来的诸妖们再见孟珩,自是另一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态度。
从前的孟珩,他们面服心不服,可现在,却是从头至尾的崇敬拜服。
这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哪。
更何况,孟珩身上的气息与以前相比,也迥乎不同了。
那是一种不再因为闭yīn、元阳两相争斗而一损俱损的内敛气息,相反,经由调和化炼之后,这两股气息愈发的显示出它本来的qiáng大面目来。
狐妖之王者的血脉,令诸妖臣服而不自禁,孟珩本身的淡然刚劲气质,又令诸妖倚靠而难自持。
一时间,孟珩所说之话便是圣旨,诸妖再不会有半句置喙。
连带着罗云,这个对妖气并不敏感的凡人,都对孟珩更添了几分小心。
然而事有两面,受孟珩恩惠的人自是对他感恩戴德,可那看不得孟珩好的人则另有一番动作。
京城里因孟珩失踪,曾经一度响震京城的“孟大夫”的名声,便落寞萧条了下去。
孟珩开的胶囊铺也再无人问津,牌匾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这本是事之常理,人之常qíng,万物有兴便有衰,正如月有yīn晴圆缺一般,并无可烦恼感叹之处。
孟珩对此并不在意。
可眼下那“孟大夫”的名声却突然又声名鹊起,恍惚就在一夜之间。
然而这回,“孟大夫”这三个字却不再代表着神奇与瞻仰,反而沾染上一身泥泞与污秽。
是罗云最先发现事qíng的异样的。
他外出采买食材,偶然听到街角路边小摊上有人议论纷纷,言语间时不时有“孟大夫”三个字闪过,于是便留了几分意,不着痕迹地凑过去听。
这一听却是令他大为震惊。
那是一个街边的茶点铺子,彼时正是饭点,铺子里三五成群,挤满了人。
坐在桌边正高谈阔论的几人也不过是寻常百姓打扮,衣着质朴五大三粗的模样,可口中的话却玄乎其玄,耸人听闻。
一胡子拉碴的大汉道:“你们知道三个月前莫名其妙失踪了的孟大夫,如今又回来了吗?”
他见众人露出一副兴味表qíng,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他非但回来了,还炼成了一身可怕妖法,能咫尺之间夺人xing命!”
“你道他这妖法从何而来?原是这三个月来,孟珩孟大夫没去别的地儿,却是往那西方妖山上去了,与那牛鬼蛇神沆瀣一气,学得一身妖法,要回来占山为王,把这京城一众高官绅贵的血拿了,供他修炼去呢!不说这个,就连这位,和那位,都xing命堪忧咯!”此人说着,压低了声音,手悄然指了指头顶的方向。
四周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有不肯相信的,可亦有兴致冲冲上前附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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