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避下,今年乃是元昌三年,壬戌年,今日乃是腊月初八。”我静静答道。
“哦,时光真快啊,转眼已是新朝三年了。”可能是刚刚睡醒,皇帝有些迷离,“朕还记得,十年以前,朕曾经问过你,你想要什么。”
我惨然叹道:“元昌元年,陛下赐下富君街,了却臣的第三个愿望……富君街之火,臣难辞其咎。”
皇帝笑着微微摇头,“卿能坦然认错,实属难得,不过朕当初赐你富君街,并非为了了却你的第三个愿望,只是想试试卿之实力罢了……富君街之火,卿虽渎职,但有jian人背后栽赃陷害,并不损卿之能力及德行。”
我微诧地看着皇帝。
皇帝却又道:“卿心里一定在想,既然朕知道有人栽赃陷害,为何要逐晋王,将你下了大理寺的诏狱?”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静待他的下文。
“为什么要回来?”皇帝却话锋一转,轻叹道:“朕其实一直想问卿,为什么要忍受天下所有的骂名和鄙唾,回到晋王身边?朕记得当年在紫栖山庄,朕问你心中所愿,不过泛舟碧波,自由纵横于天下。既然你的所愿与当初无异,为何又要舍弃大理皇室的庇护,抛夫弃女地回来?”
一直以为皇帝会继续讲讲富君街惨案,不想他却只是同我聊起旧事,我微微定了定神,恭敬地开口道:“臣妇斗胆,敢问陛下,若当初陛下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陛下可是会竭尽所能救出孝贤皇后?”
圣上微征,旋而慢慢点头,目光渐渐溢满悲伤,凝重道:“当初,朕抱着梅香的尸首在那紫瞳修罗前坐了整整三日,便是希望能让她再睁开眼睛看看朕,可是……即使今日,如有机会我仍然会想尽办法救回梅香,”他坚定道:“即便这是原氏的诅咒。”
基本上我接触过的所有暗宫的司马氏都说原氏是受过诅咒的魔鬼。瑶姬美丽的身姿果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没有想到连九五之尊的圣上都会相信。
也许是谢夫人的死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使他也不得不信了。
“怎么非白没有同你提过吗?”皇帝见我面有凝色,傲然笑道,“轩辕氏总自诩什么神族,我们原氏才是上古神族中最高贵的天帝转世,神族中的神族,我们不过是看在轩辕族曾经对我族有恩的分儿上,曲意侍奉,故而先祖留下族训,只奉九世,九世之后,原氏终将取代轩辕而一统天下,可是我们的敌人紫瞳魔族却诅咒我们,永远也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
那梦中天人对我冷冷的呵斥声在我耳边响起,“诅咒永无解除。”
“如果原氏得不到所爱,那便报应在臣妇身上吧,反正臣妇的名声和身子骨都不怎么样,”我垂目恭敬道,“臣妇一直都这么以为,爱一个人无非便是所爱之人幸福一生。而臣妇所想,也只是希望晋王幸福罢了,他此生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帝后早年不睦,孝贤皇后逝世,圣上后来为天下而奔忙无暇顾及年幼的晋王……晋王的身体,圣上比谁都清楚吧,也当理解臣妇千辛万苦地回来,只是想陪着晋王……平静快乐地过完我们短短的下半生。”说到后来,也是心意沉沉。花-霏-雪-整-理
不想皇帝却冷冷一笑,“既知他来日无多,何不让他试试坐拥天下的感觉?qíng爱再美妙,不过是一把催人心志、毁人进步的钝刀。吾家男儿本当纵横天下,睥睨众生。”他又似想起什么来,带着淡淡的迷惑,和一丝几不可见的残酷,笑道:“所以我有时也感怀命运,也许是梅香的早逝,成就了我放弃一切qíng爱,去站到天下的最高处。”
我心中一惊,不由冷冷笑道:“敢问陛下,权yù当真如此诱人?使人迷乱至此,甚至看淡了曾以为最重要的爱……”
“妇人之见!”他收回迷离的眼,冷厉地打断我道:“双生子诞,龙主九天,这一切都是天意。当梅香为朕生下非白和非黛的时候,朕就认定非白是朕的继承人,朕毫不犹豫地把非黛过继给青山和阿瑶,连他本名都改了,总算平息了司马莲的叛变。朕没有想到司马莲会毁掉非白的双腿,那时也一度想把阿遽换回来。可是朕没想到非白以惊人的毅力存活了下来,并且比以往更加冷静睿智,朕那时真的非常欣喜有这么一个刚qiáng的继承人。”
我心中陡然一惊,他既把家族秘辛坦然相告,我果然是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
皇帝却继续说道:“他渐渐长大,同锦绣有了jiāo往,朕那时就想看看他能爱一个女人到什么地步,所以朕故意纳锦绣,是为了锤炼他的心xing,”皇帝冷冷一笑,“他不也是垂头丧气了好一阵子?那时做得不错,不但忍下了这口气,不为美色所迷,反而担心因为锦绣会离间我们父子之qíng,便移祸江东,转而让天下人知道他恩宠于你。”
我的心底凉透,可怜的锦绣,一生费尽心机,为了获得这个男人最大的信任,变成了众矢之的,可是原来……原来这个男人一开始娶她就把她当作一件锤炼儿子心xing的工具,皇帝,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男人。
他的凤目清亮bī人,咄咄地看了我一阵,“朕一直在想,你明明没有锦绣的貌美、非烟的慧黠,更没有轩辕氏的权术,朕怎么也料想不到那个孽子,真会对你犯了疯魔。七年拒婚,朕便故意让贤王有机可乘,灭了他一半力量,对你下了格杀令。”
“陛下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的儿子呢?”
“就因为朕这些孩子里面,最最喜欢他,连先德宗陛下也总说非白像我年轻时候,”他低头轻抚了一下右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轻嗤一声,“还真有几分像,为了你这个女人,开始对付他老头子,费尽了心机,牺牲了子嗣,让阿遽帮衬着他,又成全了锦绣,所以换得了锦绣的盟友,助他早日脱得暗宫。更有趣的是你……竟然亦会躲过朕的追杀令,躲过这乱世,好好地活了下来,更想不到你还会回来,还敢回来?!”
原来,非白等我这几年当真没有娶妻,甚至牺牲子嗣,所以赢得了司马遽的信任,我不由心中热làng涌动。
皇帝却重重地哼了几声,圣容略略扭曲起来,烛火剧烈地爆了一下,闪了一下他深深注视着我的锋利目光,迫我低下头来。
抚着伤口,我尽量淡淡道:“回圣上,臣妇亦料不到会再与晋王团聚。”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管你是一个口蜜腹剑的乱世能臣,亦或是一个一心殉qíng的贞洁烈妇,”他喘了一下,“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让他爱上你,朕是绝不会让一个qíng种登上皇位,即便他侥幸得手,你这个祸胎也绝不能活着与他举案齐眉。”
我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他冷冷道:“为什么?若不是对梅香存有爱意,便不会让宣姜这个贱人有机可乘。”
他的yīn狠愤怒让我感到害怕,顿然语塞,竭力道:“这只是一个意外,陛下。”
他断然喝道:“若要雄霸天下,岂容什么意外?朕的下场便是最好的例子。同样的,今日朕能抓你bī他,自然日后会有比朕残酷百倍的敌人来利用你残害他,你活着,便是他身上最大明显的弱点。”
“朕的继承者应该是一个真正完美的君主,一个皇帝若做不到至亲可杀、至爱可抛,他如何能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君主,他如果做不到,朕便帮他做到,”他对我睥睨地一笑,映了风霜的凤目变得yīn狠而偏执,“当年朕为了他,已经杀了古丽雅和朕的一个儿子,还怕杀不了你吗?”
怒火从我心中腾起,“午夜梦回之际,陛下可曾梦到女太皇对您哭泣?她最后被亲生子所弑的悲剧,其实是您一手种下的。”
他一怔,眼中闪过一种láng狈,喃喃道:“古丽雅,可怜的皇女啊。可是朕不后悔,如果往事重来一次,朕还是会这么做。今日里朕既去日无多,便要快一些下手,为大塬朝做好准备。”他的凤目冷若冰霜,冷然道:“朕心意已决。”
皇帝的凤目觑向我,“如果晋王就乖乖待在封地,朕送他一份大礼;若是不然,长安城共十一处城门,你可相信,只要他敢出现在任何一个城门前,朕即刻下令将你处死。”
他轻瞟了一眼轩辕皇后,满意地看着她美丽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因为你死得越凄惨,他的心就会越痛,就会越内疚,就像当初的朕抱着梅香的尸首一样,多么后悔自己没有再qiáng大一些、再缜密一些,却让对手有机可乘,犯下永远不可弥补的错误。唯有带着这些永远无法愈合的创痛,成为一个无qíng的皇者,才能做到真正的qiáng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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