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奴过来通传,众人在等他前去议事,凌月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门口,依旧无人把守。
他不怕我逃掉,是认为我根本逃不掉。
万象宫建在险要山地,以天然峰峦山势为屏障,设有五行八卦、山石迷阵,若非有人引路,外面的人进不来,里边的人出不去。
我推开窗户,朝外遥望。房间处在山峭上,下边是奔腾的江水,哗哗激流,翻滚着一种难以隐喻的悲愤,于世间万物,于我。
房门轻敲三声,我没有应答,门扉“咿呀”一声被推开,身后传来脚步声,沉重,小心翼翼。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显得些许gān涩:“小姐……”
我身子一顿,回过身,隔着一张圆桌,静静望着张赫,心中很多的疑问,最后只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因为欠人一份恩qíng,不能忘,要还。”
张赫俯首,憔悴的面容看似平整,扯动的嘴角却显露了他的挣扎:“小姐,时至今日,你还愿意相信我么?”
声音微颤,脸色苍白,是什么让这个铁铮铮的将军害怕成这样?
我沉默,叹息:“使得,我相信你。”
回想往日,紫凝曾提醒过我,要小心身边的人。我身边之人,除了凌月,便是张赫。我一直未将紫凝的话放在心上,并非将其视为无稽之谈,而是认为,与其去怀疑人,反倒不如去相信人。
不是笨,也不是傻,是一种彻悟。
先前对端木澈的不信任,让我充满愧疚,他没有杀柳乘风夫妇,也没有对宗政明轩赶尽杀绝,却是我因一时的激愤,反而伤了他的心。
如果这个世上,人人都能多一些信任,少一些猜忌,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和伤害。
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再去相信张赫?为什么要失去一颗信任的心?为什么要用他的错来惩罚自己?
张赫听闻我的回答,猛然抬头,一脸惊喜,眼眶通红:“谢谢你,小姐,对不起……”
我背过身,窗外层峦叠嶂,山麓弥生紫烟,心绪一时复杂,垂下眉眼,轻声道:“既然已经抓我来这里,就不要说什么对不起,也不要后悔,后悔是一种làng费jīng神的qíng绪,是比损失更大的损失,比错误更大的错误。”
“是,我张赫做的每一件事qíng,都不会说后悔!小姐,我这就带你离开!”张赫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疾步往外走去。
“你!”
我抬头诧异望他,而他留给我的至始至终是一个背影,宽厚而坚决,让我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是去赶赴生命那一场壮丽的缺口。
九曲、十转、十八道弯,无数守卫、迷阵和陷阱,惊心动魄地躲过,最后穿过了一个嶙峋尖嵩的万石谷,张赫方才停下了脚步,微微喘息。
天色逐渐昏暗,山谷上的乱石奇形怪状,有如尖牙利嘴,被落幕夕阳染得通红,像是汩汩流淌的鲜血。
张赫指着十丈外的山道:“小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穿过这个山道再往东走五里,便会到达一个小镇,到了小镇后,你再雇一辆马车往南边山路走,切记,千万别走官道,以防被万象宗追赶,如无意外,三日后你便可抵达木琉国南靖城西城门,到时候,你便安全了。”
“为什么?”我认真地问。
为什么抓了我,现在又放我?
乱石之中,张赫安静站立,褐色衣衫裹着骄傲的身躯,墨色的长发无风自动,眸心思绪如风雪般凌乱而过,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张赫是一介糙莽,出身微寒,十五岁那年,死了老父,家徒四壁,无钱敛葬。张赫跪在闹市街头,卖身葬父,受尽路人冷眼嘲笑。有一人走过,赠我银两,扶我起身,只道男儿膝下有huáng金,生死荣rǔ不折腰,又为我指路,男儿当志在四方,以一腔热血成就千古功名。后来,我葬了老父,辞别老母,便壮志从军,至今戎马十六载。”
我探寻道:“那赠你银两之人,可是……”
“是的,正是宗政明瑛。”
或许,宗政明瑛当年于他施恩,是一记蓄意长谋,但恩就是恩,不管为的是什么目的,那份恩qíng,张赫铭记于心。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放了我?”
“因为我还欠另外一人恩qíng,知遇之恩。”
张赫抬眼望天,四方云动,恰如他半生风云:“葬了父亲之后,我从军五年,冲锋陷阵数十场仗,血不流尽死不罢休的豪qíng壮志,逐渐变得麻木。我知道,就算我立了功,永远只会是一个小兵,只因我嘴拙,年轻气盛,献计之时得罪了参将,计未献成反招羞rǔ。二十一岁年那,一次校场比武,却改变了我的一生。那一日,四方城城主应肖大将军之邀,来校场点兵,每个将士无不抖擞jīng神,拿出看家本领,为求宗政城主青眼,日后得以飞huáng腾达。那日我因被参将一再地肆意羞rǔ而心中愤懑,故而自bào自弃,远离众人只身守着营帐。却不料宗政城主衣袖一挥,手指越过数百人,独独指向我。擂台比试十场,我胜十场,宗政城主对肖将军道:我看此子有料。便大笑而去。自此,我多年之屈得以平昭,恨不得以满怀壮志以筹知遇之恩,故而我奋勇杀敌,生死两轻,立下无数大功,终在二十七岁得以御前面圣,加封为征讨将军,官拜正二品,成为土玲国最为年轻的将军!”
张赫闭目仰面,眼角含着热泪:“若无宗政城主,何以有今日的张赫?但张赫却有负他所望……”
他鲁莽半生,知道大丈夫于世,做不成顶天立地的英雄,也要做一个无愧于心的好汉,生死不足惧,却不可罔顾‘忠义’二字。
然而,正当他决意为宗政明轩犬马一生时,却突遇旧日恩人。
于宗政明瑛,知恩不报,是为不义;于宗政明轩,背主弃信,是为不忠。
他夹在“忠义”之间,其心沉重,更胜生死之劫。
故而,他应宗政明瑛所言,挟持宗政暮颜来万象宗,是为报恩,成全一个“义”字;他应宗政明轩所托,保护宗政暮颜,将她救出万象宗,亦是为报恩,成全一个“忠”字。
然而,忠义何能两全?
张赫道:“小姐,你快走吧,再不走,等万象宗的人追来,就晚了。”
我焦急问道:“那你呢?”
张赫笑笑,“我另有他事要办,不能再保护小姐了,请小姐恕罪。”眼神闪烁,躲过我笃定的视线,脸上露出几分愧疚。
“好,你多多保重。”
我转身朝着山道大步跑去,眼前突然一片红光,让我的心头猛跳,生出一种不安,我回头再度望了一眼,脸色大变,嘶声喊道:“张赫,不要——”
张赫对我抿嘴浅笑,那抹笑容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感qíng,很温柔,很痛……
长刀,刺穿了心窝。
大风chuī得乱石谷呜呜作响,如同哀哭。
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坚qiáng身姿,轰然倒地。
“张赫!张赫!”我慌乱地跑了回去,扶起他的身子,捻着袖角不停地擦着从他嘴角流出的鲜血,喃喃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张赫吃力地睁开眼睛,笑得很苍白:“小姐,无论我抓你……还是放你,我……都是一个不忠不义之人……再无面目活在这个世上……”
于宗政明瑛,于宗政明轩,他都无法jiāo代,也无颜jiāo代。
眼睛湿润一片:“我只恨,恨不能再履行誓言……保护小姐……一生一世……”
我哭道:“你不必这样,你大可不必这样,其实,你可以什么都不做……”
张赫摇头,一字一字说得极为吃力:“我张赫这一生,对得起天,对得起地……”紧紧抓着我的手颤抖:“……对得起小姐!”
“如果你真要对得起我,为什么不活下来……活着就有希望,活着总会获得原谅,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赫失神地望着我,举手敛去我的眼泪,将一撮凌乱的垂发掠到我的耳后:“小姐,爱着一个人,是不是很幸福?”
“是啊。”
张赫抬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天际最后一抹红瞬间映照进他的瞳孔,他仿佛看到了六年前,那令他一生难忘的回忆。
牡丹花盛开,雍容华贵。繁华深处,刚刚哭过的少女犹且肿着眼睛,却笑得一脸明媚,她把着他的手,用他的剑在泥土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他的名字。少女走后,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两个字,许久许久,红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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