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被疑似天降的金吾卫bī迫至淮水边,面对乱石穿空,惊涛拍案,百思不得其解,密探来报尚在讨伐弑君始作俑者——平陵的夜无俦怎会空降至此?
当江浸月披散头发,朝向面前来人——身着金色铠甲,映照着当空的日头,辉煌而炫目;披风同旌旗迎风烈烈飞扬,发出了巨大声响刺激着江浸月脆弱的神经;那人面目华美,不怒自威,尽管那人同江浸月曾朝夕相处十余年,幼时也曾嬉笑怒骂,谈天说笑。
“无俦兄……”十余年成长的岁月净是倾轧,江浸月已然不记得久远的记忆中自己何曾这般叫过这位虚长他几岁的质子七王爷。
面前来人高踞战马,取下面上面具,露出谦谦温润模样。睥睨,良久,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江世子,这世间英雄也有例外,比如,封恬将军。”
随即封恬从夜无俦身后出列,对上江浸月不可置信的目光,洋洋自得道:“那子衿姑娘倒是个美人,奈何末将无福消受!”
听罢二人这一席简短温润的话语,江浸月面如死灰。
江浸月也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好汉一名,自那声“无俦兄”之后,便不曾乞怜讨饶过。
两人对视了一柱香,虽不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但是相似的境遇,相似的野心,也曾契合无间、肝胆相照。似乎,疯长的岁月里,他们从未有过如此漫长而触手可及的对视。他们之间隔着青川与西京,隔着天下,隔着千山万水,注定渐行渐远。
良久,夜无俦转身,背手,道:“本王让你多享了这些年的人间富贵,便不再许你什么未了遗愿了。封恬,送江世子上路。”毕竟多年默契,亲手了断,他还是,做不到。
风沙漫天之中,尘封的记忆似乎被开启:
“你便是流落青川作人质的西凉皇子?”
“你便是留守青川的平南王二公子?”
“你,甘愿游离京都权利核心?”
“你,甘为他人做嫁衣?”
继而,两个粉雕玉琢的稚子相视一笑。风过墙垣,chuī散他唇边撩人的音符,chuī乱羌笛上的缠绵流苏;chuī落几缕伽蓝,chuī皱他荷风微摆的碧色衣角。
……
在封恬离江浸月尚有咫尺之遥时,这位即将上路的江世子开口了:“成王败寇,无俦兄毋须伤qíng。易地而处,我定然比无俦兄决绝。只求,善待卿君。”
夜无俦始终没有回头,紧握着拳头,伴着利刃穿过血ròu的声音——他所熟悉的,厮杀的声音。
这激dàng人心的一段立即在西凉大陆引起一片哗然,老百姓对于皇权一再积弱之势下的罕见逆袭表现得极度亢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想已然根深蒂固。君权神授。诸侯军阀即便再省时度势,人心所向,也少不得被冠以“窃取篡夺”的微词。高踞神坛的帝王,bàonüè也好羸弱也罢,不到不得已,百姓轻易不会背叛。
——
这间见证卿君同夜无俦缠绵欢爱的屋子冷冷清清,而卿君的身子也日复一日,越发倦怠了。
一开始,她尚有闲qíng向宫人们打探外界,以此打发深宫寂寥。
听说,他已然着叶扁舟撰写征讨荣国公的檄文;
听说,身为荣国公幺女的卿君前路堪虞!
……
即便只是听说,也伤她不浅。也罢,求仁得仁而已。
后来,身子愈发不支,沉重而倦怠,便叫子佩于半亩芍药花田前置了张藤椅,摆布舒适了,置身其上,顿觉有种淡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谢之惬意。
再后来,日头渐毒,再也难耐室外酷暑,她才悻悻而归,宅在房内。
子佩轻巧端来果盘,美丽的各色瓜果,被拼成寂寞的姿态。
卿君苦笑,捻起一片浅尝,甜到哀伤。忽然很想念子衿煮的青梅酒,偏头问起子佩,子衿何在?
话说起来,倒是有段时日没有见着子衿了。心下一阵警觉。却见子佩一副支支吾吾模样,便疑惑更甚了。
厉声bī问了几句,子佩便噗通应声跪地,苦苦告饶:“奴婢不知,求主子莫要再追问了!”
“放肆!我早便惯了人qíng冷暖、世态炎凉,旁人如何我看不见听不着,可你和子衿是我自荣国府带来的,莫非你们一个离奇消失,另一个要违命不从吗?”卿君qiáng力支承起身子,敛足了气力向跪在地上的子佩道。
子佩经不住这一番微言大义,战战兢兢,向卿君呜咽着道出了原委:“子衿姐姐……被七爷……以通敌细作之罪……处……处死了……”
卿君的脑袋被这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炸开了,她积攒起全身气力,腾的站起身来,预备细细相问详qíng,却忽觉天昏地暗,眼前一黑,便不觉人事了。
——
卿君做了个冗长繁杂的梦。
梦里尽是子衿的音容笑貌。这音、容、笑、貌便合该跟逝者相伴在一起的么?惯常伴在身边之人,她稳妥得让人忘却了世事的无常,以至于忽略了她声音、容颜……可是,卿君分明没有接受子衿已成逝者这样的事实。
初初穿越而来的卿君得意笑着,子衿稳妥的跟着……
出嫁的漫漫长路上,她们在花轿上猜枚、斗糙、嗑瓜子,慌乱寻红盖头……朝花夕拾,竟只能梦里相对。
这位自卿君穿越来这西凉古国伊始便对自己悉心照料的知心姐姐,她见着封恬时脸上的云蒸霞蔚,她见到卿君同夜无俦打qíng骂俏时笑得猥琐……
最清晰的记忆,莫过于当日夜无俦冲喜纳妃,子衿一脸忧容心疼望着卿君,恨不能替了她的痛。虽未言一字,却关切满溢。
多好的子衿啊!
睡梦中卿君感到自己双颊cháo湿冰凉,忽而又有人用指尖轻拂其面,拭去她的泪痕。
是子佩罢?
卿君慌乱之中抓住那只手,很温暖,不像自己的,颤抖而苍凉。她抓住那丝温暖,呜咽着:“他杀了子衿……子佩……他杀了我的子衿……”
那只手忽而僵住,继而又为她呵气取暖,深qíng而温柔…
——
卿君醒来,身边果然战战兢兢立着子佩。
子佩见主子苏醒,即喜形于色,一个箭步扑到chuáng边,小心翼翼将其掺扶起。
没等子佩将一gān嘘寒问暖、尚能饭否之类有的没的唠叨完毕,卿君已然不耐其烦的抓住她的双肩,问道:“怎么回事?快与我道来!”
子佩听得出主子言语之中的迫切与坚决,虽然心中自是不qíng愿言及,但又怕面前这位现下如同玻璃人一般脆弱的主子若再因为自己执意隐瞒而怒火攻心晕倒,自己难辞其咎,于是,便一五一十道来。
“子衿姐姐确为平南王所安排在小姐身边的细作,此事不假。姐姐自己也供认不讳。”子佩道。
卿君洗耳恭听,生怕错过了一个细节。可子佩来来回回便是这么一句,其他的,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卿君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切道:“子佩,你是子衿同胞姊妹,夜无俦可有为难于你?”
子佩面上闪过一丝有甚难言之隐的意味,被卿君看在眼里。
卿君借势倚靠chuáng头阑gān,疲倦阖眼,沉默须臾,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匿?还有什么不能说?”语调缓慢而沉重,让子佩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哀伤。
“奴婢,其实并非子衿姐姐同胞姊妹。”子佩道。
对于这一点,卿君心中并无意外。方才瞥见子佩面上的怪异之后,她便料到,子佩能安然无恙,背后定然不简单。
“数年前,七爷将我安cha在荣国府中。对外言及是子衿胞妹,子衿姐姐自幼便离家入府伺候照料小姐,遂亦不能分辨奴婢真伪。”
可真是一出险象环生的计中计、谍中谍啊!夜无俦,你果然布局缜密,你是心较比gān多一窍,我这厢却是病似西施胜三分,想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有心无力。
“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摆手,示意子佩退下。
子佩恭敬返身退下,行至门口,便听的塌上卿君疲倦的声音响起:“子佩,子衿她去了,你可伤悲?”
卿君无非是想窥探人xing,在这波谲云涌之间,qíng谊是否尚存?
“姊妹名分是假,多年朝夕相伴的qíng谊却是真真的。子衿姐姐与奴婢,各自人生,各为其主,身心皆不由己。现下种种,早已料及,伤悲亦是徒劳。
qiáng大如七爷与江世子,亦要遵循成王败寇的铁律,更遑论作为他们浩dàng棋局中小小棋子的我们?
倘若乾坤逆转,我与子衿姐姐易地而处,我想,姐姐伤qíng定不下奴婢,但是面上定然会比奴婢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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