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沈蔓,还是外国语学院的高材生,整天踮着脚走来走去,根本不把这帮凡夫俗子看在眼里。即便瞧得起他们的容貌才学,却不觉得有谁配得上自己。
说起来,当年陈逸鑫曾也借着同学会的名头约过她几次,都被沈蔓籍由功课紧张推掉了。
回头想想,如果当时没有自持矜贵,命运是否就会走向截然不同的地方?
可惜,人生若只如初见。
如她记忆中一样,化学系男生宿舍也在图书馆背后的山坡上,与其他理科院系一起,占据着一栋破破烂烂的筒子楼。
无论轮回多少次,Q市国立大学照顾女生的传统依旧没变,坚持男孩子天生就该多吃点苦、受点折磨,否则便当不起这男权社会的主流地位。
周日的傍晚,正是不会有课也不可能外出的时间,沈蔓径行走向了宿舍楼下的门卫室。
看门人居然还是前世那个醉醺醺的老大爷,通红的酒糟鼻、昏huáng的死鱼眼,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看上去像个摆设。
但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眼角的jīng光与不自觉抿起的嘴唇,好像最善于伪装的猎手,将一切紧张隐藏在表面的慵懒之下。
上辈子沈蔓就听说过,无数自作聪明的女生欺负老大爷耳背眼瞎,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出入男生宿舍如入无人之境。最惨的结果是被辅导员、保卫处、校医院组成的“联合执法组”抓jian在chuáng,男生记大过,女生直接开除,闻之者无不唏嘘感慨。
所以说,别拿豆包不当gān粮,别把村长不当gān部。
犹记得郑宇轩那时候指点她,再小的人物也有脾xing,再不起眼的岗位也有可能起到关键作用,凡事谨小慎微,除了自己累点,没有坏处。
是啊,自己累点,可连带着身边人也疲惫、厌倦,又算哪般?
放下思绪,她换上一副小女生的天真表qíng,礼貌地敲响了门卫室的窗户:“大爷?”
寿星眉抖了抖,老人依旧迷迷瞪瞪,眼皮很是用力地挑了挑,复又垂了下去。
沈蔓知道,对方这是在考验自己。如果此时偷懒,不登记直接溜进男生宿舍,等待着她的恐怕会是大麻烦。思及此,赶忙装作关心地补了句:“大爷,您又喝了几口啊?”
“三,三口。”老人颤颤巍巍地摆摆手,演技爆棚,好像真的醉了一样,咿咿呀呀地说道:“桃李chūn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沈蔓笑眯眯地接过话茬,“人生得意须尽欢,能喝是福气,对不对?”
上辈子和郑宇轩约会时,她无数次跟这位大爷打过照面,是故连口头禅也能信手拈来,一应一对得不亦乐乎。
原本昏暗无光的死鱼眼翻了翻,老人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终于卸下伪装、定睛望向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略带疑惑地问:“……你是?”
暗自吐了吐舌头,沈蔓连忙收起玩笑的心qíng正色道:“我是帝都传媒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叫沈蔓,这是我的学生证。”
她一边说,一边主动将早已备好的证件递进门卫室。
老大爷一生坎坷,年轻时因为政治问题毁了前程,老来受亲眷照顾,勉qiáng在Q市国立大学谋得生计,所以对待本职工作才会认真得过分。
这些都是沈蔓听郑宇轩讲的。其实,与其说她与老大爷有jiāoqíng,不如说郑宇轩与老大爷是忘年之jiāo。否则,老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生平典故告诉个不相gān的学生?
家境贫寒的男孩子,除了有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更有一种神奇的魅力。每个跟他有jiāo集的人,都会本能地信任他、依赖他。就像不起眼的磁铁,能够轻易降服所有丁丁碎碎的铁器。
沈蔓一直以为这种是类似于狗屎运的能力。
直到和他相处时间长了,才渐渐明白过来:人都是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的,遇上处心积虑迎合、呼应的家伙,当然只有举手投降的份儿。
一笔一划地将个人信息誊抄到登记簿上,又抬眼仔细打量了女孩几眼,大爷这才大手一挥道:“化学系在3楼,你找的那个陈逸鑫在317,直接进去吧。学生证押这儿,出门时我再还给你。”
点头致谢,沈蔓深吸一口气,终于提足踏进了昏暗的楼道里。
男生寝室特有的糟糕气味,似乎在哪里都一样;走道尽头的水房里,有人在哗啦啦地冲澡;薄薄的门板背后,隐隐传出岛国片女主角做作的呻吟。
沈蔓觉得自己的五感被极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心尖上。
“砰砰”、“砰砰”,那里跳动的不再是一颗心脏,分明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壁立千仞,无yù则刚。
她带着这样明显的目的前来,哪里还敢奢谈刚qiáng?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地追问:陈逸鑫会原谅自己吗?
寝室的门没有关,上chuáng下桌的四个铺位上都有人。两个在chuáng上玩电脑,一个在洗衣服,那个坐在桌前端正看书的,正是许久未见的少年。
茫然地敲响门扉,嘴角扯起一抹尴尬的笑意,沈蔓觉得自己此刻肯定难看极了。
房间内四个人的注意力都调转过来,有惊讶,有淡漠,有惊艳,更有冷到心里去的那一抹光。
“……”张着嘴,却不知作何言语,只能像花痴般咧着笑,自说自话地招呼道:“逸鑫。”
晒衣服的继续晒衣服,玩电脑的那两人低头看向室友,其中之一chuī了声口哨,言下之意溢于言表。
继续回看桌上的书本,还用笔补了个重点记号,陈逸鑫好像没听见室友的口哨声,更没有看见门口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
沈蔓从未感到如此尴尬。她想象过bào跳如雷,想象过厉声指责,却从未想象过这样直白的视而不见,还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
为了见你,我走过千山外水,走过huáng沙漫道,走过心中那个最高傲的自己,只想把一切最真诚地放在这里。
而你,却连看也不看。
似乎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寝室里其他人都不出声了,目光却在门口的沈蔓与书桌前的陈逸鑫身上来来回回,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样子。
“陈,逸鑫……”她望着对方,那么远,那么近。一道半开着的木门,仿佛隔绝了天与地的距离,让人无法靠近、无法逾越,“逸鑫,逸鑫啊……”
除了呼唤他的名字,沈蔓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随着声音的起伏,眼前视线逐渐模糊。脸颊上有温润的痕迹,却统统敌不过心头纠疼的触感,那么明确、清晰。
男孩依然没有抬头,砖头般厚重的课本里好像有无穷的吸引力,让他无从分心。
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尝试几次后,她终于确定自己再也发不出声音。喉头汹涌的哽咽早已将一切夺去,即便那魂牵梦萦的名字也被彻底封印。
无论前世今生,沈蔓都不曾感觉这样乏力,彻底全然的无视和忽略已经不再是一种惩罚,而是对她人格的根本否定。
其恕乎,己所不yù,勿施于人。
当她把对方当成棋子、当成可有可无的工具时,何尝考虑过他的感受?当她满心期待开赴帝都时,又哪怕曾经想起过这个颗被自己抛下的心?
林云卿说得对,她就是个自私又任xing的混蛋。但凡男人们对她好一点,就想着怎么仗势欺人、怎么图谋后续,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配拥有真爱。把感qíng当成玩具,不负责任、不报尊重,当然活该被抛弃被冷落。
房间里其他的人,包括之前晒衣服的那个家伙,如今都被她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吓到。甚至连隔壁寝室都有人探出头来,围观317这边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只有那个坐在书桌前,脊背笔直的少年,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做着笔记。时不时的翻页声,如同割在沈蔓心中的利刃,每一刀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
“看什么看?散了,散了!”楼道里突然传出一声清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其恕乎VS我的路
“女孩子家,为了谁,为了什么事,都不该在人前哭成这样啊。”男生带着明显的口音,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劝道。
上辈子相遇时,沈蔓刚刚本科毕业,对方也考上了计算机学院,转专业攻读博士。
因为勤工助学挣奖学金的缘故,他需要常年替导师代课,一口普通话已经说得十分标准,外人很难从口音分辨别其出身。
除了和偶尔到访的老乡喝醉了侃大山,沈蔓几乎没听过丈夫的乡音。
此时的郑宇轩,还只是Q市国立大学数学系的普通学生。穿着身看不出颜色的旧夹克,满头稻糙一样的乱发。脸上也黑乎乎的,活像颗从土里扒拉出来的煤球。如果不是那双过目难忘的眸子,沈蔓恐怕也无法一眼认出自己上辈子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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