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玥按了按眉心,道:“铭嫣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维护二舅舅而撒的谎?”
若是撒谎,或许铭嫣接近姚家人,是别有用心了。
南宫氏泪如泉涌,小心地擦了去,才道:“真话。邓鸿凌的儿子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他早就声名láng藉,如若不然,纵然你二舅舅再侠肝义胆、再少不更事,也不至于莽撞到杀死他的地步。
你外祖父曾经怀疑过铭嫣的出现是一场局,可经过仔细查探之后排除了这个猜测,并且发现铭嫣的身世坎坷得叫他都动了恻隐之心。索xing,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年少轻狂谁没有呢?只要你大舅舅按照他们的意愿娶妻生子就好了。
作为跟铭嫣继续来往的条件,你大舅舅娶我过门,待我无微不至,姚家跟南宫家不同,没有三妻四妾,夫妻都是同宿一屋,我当时真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幸福的女人了,我们成亲不到五年,就生下了三个孩子……”
是啊,频频有孕,不宜行房,姚俊明除了延续香火,还存了一分疏离南宫氏的心思吧。而南宫氏只怕还觉得丈夫禁着yù望、不找通房不纳妾是一项多么难能可贵的品德。
南宫氏哀伤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了:“真正察觉到端倪是我怀着馨予的时候。有一次,你大舅舅彻夜未归,回来时,眉宇间还染了几分喜色,我问他去了哪儿,他只说姚家名下的一间铺子出了点儿事,他处理到半夜,怕太晚打搅我歇息,便gān脆在铺子里歇下了。许是怀着身子的人都爱胡思乱想,我总觉得他那股高兴劲儿不像是处理好铺子里的事儿会露出的表qíng,于是我存了个心眼,派人打听了姚府名下的三十间铺子,适才发现他撒了谎。我向母家要了两名高手,暗中观察他的动向,最终识破了他和铭嫣的关系。那一刻,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了一场,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
讲到这里,她好不容易平静的qíng绪再次如山洪bào发,眼泪簌簌滑落,肩膀抖个不停。
姚馨予见着母亲哭,自个儿也难受得一塌糊涂,不由自主地红了鼻子,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桑玥倒了杯温水,递到南宫氏的面前,用和暖的眼神看着她。
南宫氏擦了泪,接过温水,心里也涌上了一层暖意,这个孩子,总是知道她需要什么,她喝了几口,舒畅了些,接着道:“但是我知道,我嫁给你大舅舅,不仅因为这个男人值得我托付终身,还意味着南宫家跟姚家要携手并进,何况,我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哪怕为了孩子,我也没有退路。我承认,我有私心,那么多年一夫一妻的生活让我起了贪念,丈夫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尤其对方,还是一名青楼女子。
我找到了铭嫣,把事qíng的利害关系跟她详细述说了一遍,她仍不同意离开,于是……于是我跪在了她面前,求她不要成为你大舅舅和姚家的把柄……这句话是真心的,当时你的二舅舅刚好在边关立了一道又一道功勋,手握兵权的大臣最易遭到猜忌,铭嫣的身份一旦被揭穿,那些人会怎么对付姚家?”
南宫氏所言不虚,那几年的姚家的确处在风口làng尖上,稍有差池,百年前的横祸许就重演一遍了。
桑玥握住南宫氏的手,南宫氏舒心一笑,抹了泪,道:“铭嫣离开了,但我怕你大舅舅发现她不在别院而追上她,于是……”
她愧疚了看了姚馨予一眼,“于是我喝了催产的汤药,让不足八月的馨予提前降生……馨予早产,身子弱,你大舅舅终究是心疼孩子的,整日守着馨予……馨予,是母亲对不起你……”
姚馨予委屈地撇过脸,一半是对自己沦为母亲争宠的戏码十分地寒心;另一半,是心疼南宫家的嫡女、姚家的长媳竟然给一个青楼女子下跪。
桑玥拍了拍姚馨予的手,对着南宫氏说道:“换作是我,不一定比大舅母做得好,兴许,我会直接杀了腹中的孩子,嫁祸给铭嫣,让外祖父处死她,让大舅舅一辈子恨着她。”
姚馨予和南宫氏俱是一震,没想到桑玥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父亲,除了韩珍,一共娶了八房姨娘,韩珍为了名利地位,抛弃了身患隐疾的孩子,那孩子沦为戏子十数年,韩珍硬是没让他跟我父亲相认,直到现在,我父亲仍然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儿子。”桑玥顿了顿,发现姚馨予陷入了沉思,又道:“我想说,深宅大院、名门望族,从来就没有如雪花般gān净的关系,与朝廷一样,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成王败寇,若非说大舅母当年犯了什么错,那便是对铭嫣心慈手软了。如今尘埃落定,大舅母再做什么都是枉然,顺其自然吧。”
也不知这次铭嫣回府,会给姚家带来什么样的变故?
姚馨予低下头,小声地道:“母亲,我不怪你了。”
桑玥抬眸,望向窗外舒明开阔的天,湛蓝得如一汪碧海,没有丝毫杂质,可又有谁知道,这天,马上就要变了呢?
姚俊明随着少年去往了城郊的一个小客栈,见到了奄奄一息的铭嫣。
十多年不见,她的容颜美丽一如往昔,只是面色惨白、身躯瘦弱,眸光涣散得仿佛随时都要撒手人寰,当姚俊明突兀地闯入在她的视线时,她兴奋得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秩儿了”,便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她已卧chuáng十数日,没有银子请大夫,伤势恶化,导致高烧不退,姚俊明再晚来一、两日,见到的只会是一具冰冷的尸骨了。
姚秩把这十多年的惨痛经历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姚俊明,包括铭嫣在寒冬腊月挺着大肚子替有钱人洗衣服,一个人在柴房把他生下来,为了讨生计,没有坐月子又继续泡着冷水做浣衣女……
他还没满月,就被铭嫣背在身上,寒风彻骨的冬季,铭嫣白日里给人浣衣,夜间拿着自己做的茶糕在街边叫卖,一夜到亮,铭嫣只得不足两个时辰的睡眠,其余的时间全部要用来做茶糕以及给他fèng制衣衫。
铭嫣的身子每况愈下,可老天爷一点儿同qíng也不愿意给她。
她生得极美,不知多少富家子弟对她垂涎yù滴,她不从,就遭来一顿又一顿毒打。
有一回,一个县令铁了心要抢占铭嫣,铭嫣抵死不从,那名县令让人把他抓来,捆在房梁上,下面就是油锅……
那个县令就当着他的面,qiángbào了铭嫣。
那年,他五岁。
五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人凌rǔ却束手无策,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和折磨?
而那个禽shòu,就是曾经被姚俊杰打死了儿子的御史大夫邓鸿凌!
那件事之后,姚俊明怕邓鸿凌找姚俊杰报仇,暗中搜集了邓鸿凌的罪证,令他被扁为通州的一个县令,谁料,铭嫣正好跑去了那个县,还被他被碰上了。
试问,邓鸿凌又怎会不伺机报复铭嫣?
听到这里,姚俊明痛苦地蜷缩成团,抱着铭嫣骨瘦如柴的身子,拼命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姚秩一把掀翻了桌子,茶壶和杯子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一如姚俊明此时的心,裂得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我为什么不说?我娘受了多少苦?我哪怕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就是要你知道,要你愧疚!生生世世都活在愧疚里!你呼风唤雨,锦衣玉食,我娘为了生活给人磕头下跪,一个馒头掰成两瓣吃,还把大的那一瓣给我!她自己……从来吃不饱也穿不暖!我劝过她改嫁,可是她不肯!她宁愿三天三夜不吃饭,饿得昏死在街头,最后舔了一口雪水,把省出的几个铜板买了一个jī腿作为我的生辰礼物……她宁愿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要背叛你!也不要我跟了别人的姓!”
此时的姚秩,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犹如千军万马在心底叫嚣呐喊。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一刀杀了这个负心汉!
姚俊明抱着铭嫣的手臂更紧了,紧到声线都开始颤抖:“秩儿,我会好好补偿你们娘俩,跟我回家,我再也不让你们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姚秩咬咬牙:“家?那不是我的家!那是姚晟、姚豫、姚奇和姚馨予的家!你和南宫霖láng狈为jian,害了我娘一辈子,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
许是姚俊明的身子给了铭嫣几丝温暖,她竟然开始悠悠转醒,一睁眼,便听到姚秩大逆不道的话,忽然气得胸口发堵,快要呼不过气来:“你这个逆子,怎么能这么……跟你父亲说话?给我跪下,跪下!”
姚秩眼眶一热,赶紧抬手擦去泪,二话不说地跪在了铭嫣的chuáng前:“娘。”
看到铭嫣转醒,姚俊明qiáng撑着挤出一个笑:“都是我不好,这些年……让你和我们儿子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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