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敢再和那名传菜人说话,站起身来道辞:“在下还有些事要先行一步,不敢劳阁下再做指点了。”
他起身之后,传菜者就闭了嘴转身回后厨去,并不多注意他,也不在意桌上堆的灵珠灵璧。任卿也无心收回那些东西,起身便往客栈外走去。外头阳光明丽、空气温暖gān燥,和那座充满妖shòu的森林不可同日而语;街上的人流也还算得稠密,往来之人无论是小贩还是富贵公子都打扮得十分新鲜整齐,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街头还有儿童嬉戏打闹,恰巧一个孩子被追得急了,正巧撞到他腿上,磕出一声闷响。他的身体是经多年锻炼的,肌ròu坚硬如铁,这一下怕是要把孩子撞着个好歹。
任卿连忙伸手去扶,正打算要道歉,可那孩子抬起头来仍是一脸笑容,浑不似撞着了的,脚下仍旧蹦蹦跳跳地。任卿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罩了圣母光环,根本就不可能真的伤到人,苦笑着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问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玩。叔叔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虽然已经亲自尝试过,知道了圣母光环到底有多没用,但引导者只说过白明月可以闪避,也没说一定不能成功,多试几次大约也没坏处……就是不为这个,他做善事也成了习惯了,便去路边小贩处买了几块糖,回头分发给那些孩子。
可他将糖递过去时,那孩子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仍旧蹦跳着和伙伴玩耍。其他孩子也是一样——他们会围着卖饴糖的摊子看,却没有一个人看向任卿手里的糖。
简直像是看不到有他这个人似的。
这念头在任卿脑中一闪而逝,又被他qiáng压了下去——传菜的人和卖饴糖的小贩明明能看到他,还能和他说话,只是有些自说自话,不管他问的是什么……这岂不也是一种古怪?
他们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和他们所做之事无关的人视而不见,对和他们本行之外的话听而不闻。
任卿越想越是心惊,连忙提起真气,顺着昨晚来时的路往外走。他们选的客栈倒是也离着城门不远,快步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到了大敞着的城门,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加快速度闯了出去。
然而踏出这一步之后,眼前的世界骤然黑暗,像是从白天忽然进入了夜晚。适应了黑暗之后,他才发现,城外并不是他们来时那片荒野,也没有森林和徘徊其间的妖shòu,而是一片寂静苍凉的城墙和屋宇,像乌云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他想要退回那座至少是明亮的、有人来往的城池,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不停催促他往前走。任卿的目光牢牢地粘在那片黑沉沉的天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把青石地板踏穿。
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每走一步力气就消散一分,到后来就有种已经走了数万里的错觉,可看两边建筑的模样,却仍是在那条大街上。层层叠叠的房屋在他眼前分开,露出当中一片寂静广场,和矗立在广场正当中,高可达数十丈的巨大浑天仪。
那天拿到碎片时,脑海中浮现的场景竟然出现在了现实中。
任卿忽然觉着手中一阵滚烫,却是不知什么时候,那枚装着碎片的盒子已经被他拿到了手中。坚硬的玉盒不知何时开始融化,露出当中正不断摇动,发出极高热度的黑色碎片。
他这一烫倒是回过神来,转身便往回跑去。方才不断流逝的力量倒像是重回到他体内,运转起真气来也是轻松自如,一掠便是八九丈出去。
可他飞纵之间,这条街也似跟着他延长了,原本在街巷两侧的房子像是活物一样向当中合拢,由里到外层层关住这片天地。任卿几乎撞上两座合在一起的房屋,亏得及时退回来,才没把高挺的鼻子直接拍扁。他倒退几步,想从另一条巷子离开,那片房子竟也在他进去之前挤成了一步,仿佛不把他bī回那片广场就不死心。
手掌上的灼热感再度提醒了任卿,他又返身往城中跑去,到了广场边缘便打开玉盒,取出碎片狠狠地向浑天仪扔去。
这是仙人之物,本就不该由凡人持有,他还了回去,这座城就不会再困住他了吧?
这一掷有千钧之力,碎片狠狠砸到浑天仪上,发出非金非玉的脆响,而后整座浑天仪上竟泛起一层淡淡金光,缓缓陷入了地面。可周围的建筑并没恢复到他进来时那般模样,而是不停地向中央bī来。流金的浑天仪消失在了地平线上,任卿却被bī进了那片方寸之地,连天空也似低垂下来。整座巨城似乎挤在了一块儿,城中的灵气像蛋huáng一样粘稠地包裹着他,将他压在最核心处,全然动弹不得。
但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存身的这片城市在缓缓转动,身周灵气发生着极小幅的变化,时间久了即可感觉到其规律,有如cháo汐一般。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偶尔会闪过点点柔和的光芒,像是从纯粹的黑暗转到了星空下,他渐渐失去了初进这城的恐惧感,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安宁舒适,只是偶尔还会有一点念头在这死水般的平静下兴起。
——他把徐绍庭一个人丢在京城里,若是回不去了,他岂不又要承受一回丧亲之痛?
任卿无法想象到,他正想着的那个人就和他站在同一片仙境中,而他没想过的那个人则躺在客栈松软舒适的大chuáng上,做着平生最甜美的梦——梦境中的主角就是他。
白明月梦境中的任卿似乎比现在的年纪大些,也更潇洒风流,衫袖飘飘,望之犹如神仙中人。而他的态度也不像现在这样生涩和古板,看向白明月的时候眉眼含笑,qíng意浓得几乎要从眼中流出来,又带着几分难以查觉的紧张,似乎是担心自己的外表不够迷人,谈吐不够雅致风趣,无法给公主留下最完美的印象。
白明月仿佛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和他说话,又好像成了梦中的自己,可以轻松愉快地和这个人jiāo流。他甚至不避嫌地将自己在父皇死后便控制前朝后宫,恢复男子身份,登基为帝的打算告诉了任卿,在说出口之后也没有半分后悔,只是激动着、期待着对方答应扶持自己登上皇位。
可是之后的变化就让他猝不及防了。
他看到任卿脸上的qíng意化成了冰霜,猛然起身,用清冽如泉水的声音说了最残酷的话语——他不愿意。任卿不仅不愿意,还说白澄才是父皇嫡长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还说要具表请父皇收回赐婚……
然后梦中的白明月就从怀中取了一柄匕首,猛地cha进任卿胸膛,决绝地、毫无余地地,杀了他。
这不可能!不该是这样的!白明月从梦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他手掩胸口拼命地喘息着,踉踉跄跄地下了chuáng,只随手披了件胡服在身上,就直奔旁边任卿住的房间。
第40章
没有人。
白明月撞开房门时,那房间里的空气都已经冷透了,被褥上还染着淡淡的郁金香,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能显示出有人住过的痕迹。他心跳得既快又重,心里莫明其妙地认定,昨晚那个梦并非他一个人知道,任卿一定也共享了这个梦境。
他知道了,所以他离开了。那么接下来他会去哪里?会不会……丢下他直接回长安,甚至像梦里说的那样,上玉京向父皇揭发他的身份?
不,不可能。任卿心地柔软,绝不会那样决绝地拒绝他,那只是个梦而已,怎么能当真。哪怕是真有那么一天梦境中的场景成真了,他也不可能毫不留qíng地杀了这个人,只要……把他关在自己身边,牢牢看住他就够了。
这么想着,白明月居然慢慢冷静下来,系好胡服,随手挽了男髻,推开窗户跳了下去。他没心思管那些羽林卫,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这个似真似幻的怪梦,落地之后便直接到后院shòu棚里解下一头白鹿,跨上去一紧缰绳,冲向客栈门外。
这一路上也不知冲撞了多少行人,亏得也没人和他计较,就让他这么撞出了大门。驾鹿冲到了街上,他才想起该将真力输送到珊瑚耳坠上寻人,但按着从前的法子转用耳坠时,却感应不到距离远近,也看不见任何景象,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难不成有人囚禁了任卿?又或者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自从这灵器炼成之后就没出现过这种状况。白明月再三试过,怎么也呼应不到任卿的血脉,刚刚平和下来的心渐渐揪成一团,脑中像也被那片黑暗覆盖住,什么也想不出来。他烦躁地狠狠拉住白鹿,自己旋身跳下,拉过路边一名小贩问:“你刚刚可看到过一名这么高,约么十七八岁,生相俊美、衣着华贵的少年郎君?你若说得出他往哪儿去了,我自有赏赐给你。”
那个小贩眼里像是看不见他似的,仍然满脸堆笑,吆喝着卖糕饼。白明月正是满心烦燥担忧的时候,哪里容得一个平民百姓这样戏弄自己,掐住小贩的脉门打入一道灵气,冷冷喝问:“你敢戏耍我?那么大一个活人你都看不见,还留着这双眼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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