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月扣上车门,脸色白得像瓷器一般,双眸闪着过于明亮的光泽,低声答道:“我的确是想让你出京,却不是为了我那个傻弟弟,而是为了你。”
他的手无声无息地抬到空中,去摸任卿的脸庞,却被另一只手中途拦住,jiāo缠良久也未能达到目的。但他的目光却如有实质一般,贪婪地落在任卿脸上,从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缓缓拖动了几回:“我是想让你离开这场风波的中心,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再接你回来。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横亘在我们当中,要你在忠臣之道和我之间做选择了。”
不需要半分迟疑,任卿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需要选择。”早在我知道了你的本来面目,知道自己曾被你杀死那刻,我就已经不可能再选你一次了。
第54章
庄帝寿元将尽,山陵崩的日子一天天倒数着,后宫前朝,人人心底都绷紧了那根弦。尽管庄帝对白明月的看法始终是不该有继承皇位心思的“女儿”,可是他的母家、依附他的朝臣和内侍,以及坚守正统倾向东宫的臣子们,都不会这么想。
他本人自然也不那么想。
庄帝每日三餐,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这些消息都像流水一样传入中宫与赵昭仪的长信宫。前朝的官员消息也并不迟滞,虽然不至于像后宫中人那样能得到各种细节消息,在大方向上留意的却更多。
阮征在东宫里私下就和几位詹事、侍读和太子宾客说过:“太子处境艰难,中宫虽然脾气急,做事却无章法,反倒让长信宫和——”他伸出手比了比大姆指:“得了个委屈求全、被嫡母迫害的名头。”
白明月刚出生时,众人都议论庄帝再生不出孩子,这女儿将来要当男儿养,且他也的确出息,武学天资简直高到了返祖的地步。羊氏针对他这么多年,行事又毫无顾忌,留下了许多破绽,光凭自己的跋扈就给白明月送了无数自愿追随的垫脚石。而这位太子则除了一个嫡字和庄帝的宠爱,剩下的再无出挑之处,虽有仁厚、爱士之心,可年纪在这儿摆着,又没接触政务,顶多是记下来别人说的什么,自己再重复一遍罢了。
两下一对比,连这些属官都觉着残酷。
唯有任卿对这些事实不屑一顾:“卫王是不择手段的人,素来视人命如糙芥。今日未得势时肯礼贤下士,来日一朝登基,绝不会允许有违逆他心意的人在。太子若不能登基,我还可以退居山野,躲在师父身后,各位打算退到哪里?太子又能退到哪里?”
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抓住庄帝崩逝后的时间差,抢在卫王党动手之前将太子送上皇位。先占了大义名份,就可以顺势而行,把卫王党弄出玉京去了。
在众人的紧张、焦虑、担忧甚至一丝丝盼望之下,庄帝终于于九月初十日下午驾崩。
这消息第一刻就被羊皇后封锁住,只传到了东宫和几位一直支持太子登基的朝臣耳朵里。众臣匆匆从前朝赶往内宫,羊后则隔绝内外消息,亲手主持装裹停灵之事,唯有云板始终不曾响起。
——
梓宫已停在了乾清宫,羊皇后一身生麻大功,头裹麻帻,却离得宫中那具棺木远远地,满眼怒火地盯着站在棺木旁不远处的白明月,恨恨地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得到消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不是秦安那个惯会巴结的奴才看你有了什么武运,便想把你捧成了新主?哼,你就算来了又有什么用,我的澄儿身为正统,才该是未来的天子,陛下临终前已有了手谕给哀家!”
白明月也是一身素白,正低头把玩着坠在腰间麻绳上的储物玉佩。等羊后申斥完了,他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点膝般沉黑乌亮的眼睛,冷诮地看着她:“皇后这个时候就把自己当作皇太后了吗?可惜你派去传讯的人都已经被我截在此处,在这殿里只有咱们两人,手谕这种东西……你有我也能有,当不得真。”
羊后眼看着他从玉佩里拿出一张明huáng诏书,上面写着和庄帝手书一模一样的字迹,还加盖了足可乱真的印玺,心底jiāo织着激愤和淡淡的恐惧,指着他怒斥:“你竟敢伪造圣旨!哀家与朝中忠义之事都不会让你的妄念成真的!快来人,内侍!唤人来,快叫侍卫来拿下这个叛逆!”
她脸上高贵jīng致的戚容被愤怒和恐惧破坏得一塌糊涂,宫门忽然被打开,门外是穿着黑甲的侍卫,乌压压地遮住外头照进来的日光,将大殿都挡得暗沉许多。众多黑甲卫士之中,缓缓走过白明月高挑如玉树的雪白身影,朝着她微微一笑,容色清俊如神仙,这笑容落在羊后眼中却诡秘得犹如鬼神。
“父皇半生宠爱皇后,如今仙驾西游,想必在天上也十分寂寞。我做儿子的不能让父亲身后不安,不如请皇后陪他共登极乐吧?”他挥了挥手,眼中杀气已再不掩饰:“来人,送皇后和这些人上路。”
那群黑甲军齐刷刷地从门外闯了进来,就地处死宫女内侍,其中两人则越过白明月抓住了羊后,随手拆下窗帘来勒到了她颈上。羊皇后虽然也从小锻体,却因为宫规不许后妃习武,到底比不得武士修为的侍卫,被人牢牢制住,只剩一双眼还能死死瞪着白明月。
只是瞪一下,又能有什么用呢?白明月畅意地长笑一阵,十分温柔地说:“娘娘从小派了多少人来杀我,今天也该偿偿这滋味了。我手下这些人有分寸,自会给你留一副全尸,不会有rǔ你后宫之主的身份的。”
他的手伸在空中,秀长的五指稍稍攥了一下。但还没挥下去,门外便忽地传来一阵巨响,兵戈相jiāo的声音便从外头急促地响起。空中回dàng起清脆的云板声,已经庄帝之死传至整片玉京。
天下大丧,天下大乱。白明月当机立断地挥手叫人勒死皇后,以免多生枝节。正当此时,门外的甲士也忽地乱作一团,有不少人倒进了殿里,其背后还跟着一群衣甲鲜明的羽林卫,执着刀枪剑戟,冲破甲士的阻拦冲入大殿。
而在这群羽林卫当中,当先走进来一名身着绯红官袍,面如冠玉,神色冷硬之间带着无法掩盖的柔软的青年人,手中提着一柄较普通剑更细而短的陨铁宝剑,手掌翻转,两道锐利剑气便向着勒住羊后的那两名甲士的手斩去。
羊皇后眼里闪过一丝微光,挣扎着叫道:“杀、杀了这反贼……”
那两道救命的剑光中途被人拦下,而甲士们的动作也更粗鲁急切。羊皇后的声音还没能传到空中就已经消散,双眼中的神彩刹那间凝固住,唯有一滴不甘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白明月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一眼,吩咐道:“先用薄被装裹了皇后,勿使她尸身bào露在外。”
任卿一手捧剑,缓缓走向前,双目紧盯着白明月,冷冷道:“你竟做出弑母犯上之举,陛下九泉之下有灵,定会后悔立你当这个卫王,而不是早早废掉武功流放到封地。”
白明月深深盯着他,神色苦色又痴迷,殿中的杀戮似乎都与他无关,所能看到的唯有眼前之人:“想不到是你,你竟会来碍我的事。是为了我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蠢弟弟吗?我有哪里比不上他,你喜欢男子,我回来便换成了男子的身份,你为什么……见了他之后,就对我变心了?”
任卿手中的长剑毫不迟疑地伸到空中,喝令众人:“都缴剑住手,不然我杀了卫王!”
殿中甲士中有不少惶惶然看向白明月的,他却一挥手:“你能杀我吗?舍得杀我吗?你这些年对我一直不假辞色,可我也知道,你心里是真的喜欢我,不然不会一再从羊氏手下救下我。而且你今天只是独自过来,你我之间还有转寰余地。”
任卿倒退一步,右手轻划,一道剑气就照着白明月执剑的右臂砍了下去。
那张充满自信的妖异脸庞突然僵硬,露出被人打了一拳般错愕的神qíng,挥剑接住了那道剑气,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对我挥剑?上次皇后派人行刺我时你明明就在旁边,还救了我和一行侍卫,现在却为了她向我挥剑?”
任卿默默看了皇后的尸身一眼,一语不发地拦住白明月。宫门外涌来的羽林卫越来越多,整片外大殿已成了血海,唯有当中这两个人一个周身缟素,一个高冠绯衣,正在殿中唯一不曾染血的地方僵持。
“你能出来,就说明我派到东宫的人失败了。”良久,白明月才哑着嗓子开了口:“不过白澄登基又有什么用?他的武修资质还不及父皇,命好了能活一百二十年,若连武士境界也突破不了,几十年后朝中还不是要动dàng一回?”
“何况,”他轻蔑地笑了一声:“父皇寿元将近才有了儿子,他到了这个年纪还能不能生,也未可知呢。”
任卿仍然沉默不语。他上辈子再往后只活了十几年就见末帝生了一对儿女,至少比白明月和徐绍庭这对能生。不过那些已是隔世之事,无谓再提,他只是沉默地举剑劈向白明月,一招一式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抵挡,拖着时间,直至羽林卫的声音彻底占据上风,将这座大殿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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