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驰乐在通过安检后首次走出隔离区,等他抵达以后,第一医院跟疾控中心举办的联合记者会会场已经齐聚着各方媒体。
郑驰乐并不是主要发言人,只是负责公布重症病房的qíng况。
轮到他讲话时有人出口质疑:“郑医生这么年轻就能代表坚守在一线的医生,真是了不起。”
郑驰乐哪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刺,他平静地回应:“我只是负责打下手的,在其他医生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之所以让我来参加这个记者会是因为我资历最浅,在那边起的作用最小,而对那边的qíng况又相对比较了解。”
那个人不说话了。
郑驰乐将重症患者的大概qíng况当着各个媒体的面陈述,并坦言用上激素来治疗可能会带来的后遗症以及患者家属的配合和理解。
他的发言只有一个中心:一切都在好转,医患双方都在齐心抵御疫qíng。
目前出现疫qíng的城市有七个,当地疾控中心早已联合各大医院做好隔离工作,以最快的速度将传染源跟传染途径控制好。
群众的恐慌qíng绪也渐渐平复。
这一个发布会的召开宣告着这次疫qíng已经初步解决。
会场的气氛一直很融洽,郑驰乐发言完毕后就将话语权jiāo给了主讲人,安静地坐在一边面对各方镜头。
等进入记者提问环节,郑驰乐也被提问了几次,这是他的老本行,应对起来自然没多大的困难,他轻松地解答了相关的疑问。
没想到在提问环节即将接近尾声时,一个记者站出来目标明确地找上了郑驰乐:“郑医生,我有个关于你个人的问题想问你,请问你跟叶仲荣先生是什么关系?”
骤然遭受这样的质问,郑驰乐脸色发沉。
那记者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这问题问得有道理,立即拿出了两张放大了的照片,“你们长得非常相像,而且自从你出现在公众眼前之后,叶仲荣先生就开始蓄须,请问这是不是为了隐瞒什么事qíng?”
郑驰乐冷声说:“叶仲荣同志是不是为了隐瞒什么事qíng,请你亲自去问他。”
那记者穷追不舍:“你不愿正面回答,是否是不愿对公众说出事实?”
郑驰乐目光停在对方脸上,平静却又锋利。
不知怎地,发问的记者心跳停了一拍。
郑驰乐不答反问:“请问这是什么发布会?”
发问的记者下意识地回答:“这是疾控中心和第一医院关于这次疫qíng的新闻发布会……”
说一出口记者就意识到不好,可郑驰乐没给他后悔的机会,嗓音的温度骤然下降:“你知道一线的医护人员一天只睡多少个小时吗!你知道多少人正在为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患者担心吗!作为一位被邀请过来记者,你记得召开这个发布会的目的吗!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时间,你想问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但是现在你不配站在这里,更不配在这里再说半句话!”
其他人心里未必对那个记者问的事qíng不感兴趣,但郑驰乐这么个大帽子扣下来,谁都不敢再提半句。
发问的记者也被维护秩序的警卫员送出会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这样的错误,往后可能会过得有点艰难。
郑驰乐不再开口,身体微微往后靠了靠。
背脊一阵冷汗。
他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上还绑着这么个炸弹。
那样不明不白的身份,怎么看容易让人揪着来攻讦。
一直到发布会结束、重返第一医院,郑驰乐脸色依然沉郁。
即使早就看开了,隐藏已久的身世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依然影响了他因为疫qíng逐步受到控制而欣喜的心qíng。
别人家的父母即使不能给孩子多少支持,至少也不会拖后腿,怎么他就摊上这样的事儿?
季chūn来几人都在忙碌,郑驰乐没跟他们提起记者会发生的事,默不作声地开始新一轮的轮值。
忙活起来那一丁点不愉快很快就被郑驰乐抛诸脑后。
等到晚饭时间吴弃疾正要问郑驰乐发布会上的qíng况,季chūn来就皱起眉,对郑驰乐说道:“老何怎么没见人?难道还在睡?乐乐,你去喊他来吃饭,他已经熬过头了,不吃点可不行,你叫他起来吃了再睡。”
郑驰乐麻溜地去何老休息的地方找人。
何老大概是累极了,被子才盖了一半也睡得很沉,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
郑驰乐喊道:“何爷爷!”
何老没有动静。
郑驰乐心头一跳,认真一看,何老面容安详,看起来像是熟睡了一样,可是胸口不再起伏!
郑驰乐的手在发颤,他颤抖着抓起何老的手探脉,却摸不着半点生命迹象。
何老不是在睡!
第199章 骂醒
郑驰乐是见惯了生死的人,这一刻却还是难以面对。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初见何老时的那家老书店。
何老守着他护下来的那些老东西,一个人坐在柜台那看着前来蹭书看的新面孔,无论谁走进书店,他总是默然地垂着眼,对什么都不再关心。
因为很多人的袖手旁观伤过他的心、很多人的煽风点火伤过他的心、很多人的落井下石伤过他的心,所以他选择独守一隅等待衰老、等待死亡,再也没有为什么理想、为什么追求发光发热的劲头。
只是人越老就越心软,越老就越经不住小辈的哀求,郑驰乐求他重拾医术、求他开班授徒、求他回京伸出援手,他口里骂骂咧咧,最后却还是迈出了脚。
慢慢地,放不下的,放下了;抹不掉的,也抹掉了。
就像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他又像是初出师门时一样扑在了医学上。
接触新的面孔,接受新的东西,钻研新的技术,岁月模糊了曾经的喜怒哀伤,却将执着了一生、追寻了一生的东西打磨得更加亮眼。
即使放弃过、痛恨过、厌憎过,最后却还是无法割舍。
因为有些东西早已融入血骨、融入灵魂,永远无法跟他这个人本身分割开。
坚守在自己最热爱的事业上走到生命尽头,也许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死亡方式。
郑驰乐的视线有些模糊。
人对于自己的死亡大多是有预感的,回想起来何老这段时间莫名的坚持都有根可循!
他用力握了握何老逐渐冰冷的手,想从何老手里汲取最后一点温度。重回十二岁,因为种种原因师父季chūn来对他并没有“前生”那么亲近,倒是何老总是口硬心软地教会他许多东西,帮他在首都这边牵桥搭线、手把手教他组织jiāo流会,他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虽然一开始因为跟他师父不对付所以故意为难他、发现他表现得很好却又别别扭扭不甘心夸他……但随着他年纪渐长,何老渐渐也不再又气又怒地骂他“混小子”,给他来信也是劝诫和教导居多,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殷切的期盼。
想到何老生前的种种教诲,郑驰乐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何老不是感染,也不是得了重病,只是熬太久了,再也熬不下去。
熬了那样艰难坎坷的大半辈子,也许何老真的已经太累了,所以得以合眼的时候面容安详,平静地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世界。
眼看何老走得那么安宁,郑驰乐连哭都不敢大声,怕惊扰了何老的安眠。
吴弃疾是第一个察觉不对、赶过来查看的人。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郑驰乐在哭。
在他的印象中郑驰乐这个师弟比谁都冷静、比谁都开朗,即使心里总藏着事儿,但谁都没见过他眼里有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个师弟就是最佳的践行者。
他刚回师门的时候,郑驰乐也才十二岁,可那时候郑驰乐就有忙不完的事,学不完的东西,郑驰乐从不被纷繁的诱惑迷住眼,永远都目标明确地往前走,痛苦或者伤心这种qíng绪永远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别人去探究的时候甚至已经了无形迹。
吴弃疾不止一次感叹过郑驰乐这种早熟的心xing,在知道事qíng始末后却又忍不住担心,有时候压抑得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难过的、伤心的、怨怼的心qíng不应该让它们积压下来,疏导才是正理!
见到郑驰乐哭了出来,吴弃疾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何老去了!
郑驰乐再怎么成熟、再怎么会隐藏,面对生死依然无法再压抑!
眼睁睁看着对他有着千般期许、万般期待的长辈离开人世,他终究无法再qiáng作坚qiáng,流下他这个年纪可以肆意流的眼泪!
吴弃疾走过去抱了抱郑驰乐:“乐乐,你不要太伤心,何老这个岁数是寿终正寝,是喜丧。”
郑驰乐没有应声,他抓着何老的手不放,伏在chuáng边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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