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停下踱步,看着康梁:“你只有这一个女儿吧?自幼想必也是爱如珍宝,娇生惯养的,你难道不想女儿嫁个好丈夫,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这深宫之中,多少女人都是无所事事,只知盼望皇上,如果能生儿养女还好,若是儿女都没有,将来就只有在无波殿过冷清日子,就是你年老之后,想让儿女养老送终,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无波殿是皇帝驾崩后留下的妃嫔们度过余生的地方,康梁虽未去过,却也能想像得出其中的生活,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确是当做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跌了,何况偌大家业,将来都是女儿的。早想过招个女婿上门,将来侍奉自己天年。何况女婿吃岳父的穿岳父的,就是纳妾娶婢,想来也有所顾忌,女儿的地位可以保证,再生上一群儿女,天伦之乐,无可比拟。他岂不知皇宫里日子难过,岂不知女儿根本不可能做皇后,无奈太后屡次暗示他送女入宫,隐隐也有为质之意。他虽然不愿意,无奈一脚已经踏入太后与摄政王之间的斗争,那便再也休想轻易脱身了。他很清楚摄政王此人秉xing狠戾,只要自己帮过太后一次,这笔帐就算记下了,若是没有太后庇护,自己一个小小商人,还不是如同他手心里的蚂蚁一般,说捻便捻死了。所以他实在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将女儿送进宫里,这样好歹有个外戚的身份,即使摄政王知晓了他与太后的来往,多少也要有所忌讳。奇在今日听摄政王的言语,似乎是并不计较自己以前的作为,倒好像是要为自己指条明路一般,不禁有些不敢相信,心里反复思量了半晌,终于还是爱女之心占了上风,鼓起勇气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下官此时一无办法,还请殿下指引一二。”这是承认了为太后办过事,并且表示了愿意脱离太后的意思。这话说出来,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摄政王手中了。
李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康主事头脑还是清醒的。以前的事,本王知道你也有难处,也不打算计较,今后怎样,就要看康主事自己的主意了。”
康梁心里暗暗打鼓,摄政王不计较从前的事自然是好,但他若提出要自己反过来帮着他对付太后,那自己还是跳不出这个泥淖。
李越看出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康主事大可放心,这趟混水,本王看你还是不进来的为好。”
康梁一听这话,真是大喜过望,连忙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下官不知如何是好,若是辞官,只怕太后那里……”
李越笑了笑:“康主事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工部主事这个位置工作繁多,本王看你也不能胜任,不如就免职回乡吧。”
这一免职,是由朝廷提出的,与康梁自动辞职完全不同,当然也就不会给太后落下什么把柄。康梁自然求之不得,但想想自己捐官的本意,这些年兜兜转转,又回了原地,不免有些凄凉之感。李越看在眼里,淡淡道:“士农工商,均为四民,国家缺一不可,本不该分什么高低贵贱。何况无有商人,物品不得流通,国家如同死水,还谈什么兴盛?所以商人的身份,本王看要渐渐的改一改了。”
这一席话,字字都打在康梁心窝里,弄得他一时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历代以来,商人所缴的赋税乃是国库一大来源,又是他们将鱼米丝茶等各种生活所需物品来回贩运,满足百姓需要,可是他们始终被人瞧不起,所服的徭役也是极重,谁也不曾为他们说过一句话。如今摄政王这些话,竟然是将商人的地位放到了与士人齐平的位置上,这是所有商人从来不敢想的事,怎能不令康梁心cháo澎湃,难以言表?
李越看着他,缓缓道:“千百年来,商人为四民之末,此种观点,积重难返,也不是本王一句话就能改变的,还需要你们自己的努力。本王准备做两件事:第一,减轻商人的赋税;第二,允许商人成立商会,自己管理自己。你免官回乡,就去做这个商会会长吧。”
康梁几乎是激动得不能说话。减轻赋税固然是实利,允许商人成立商会,等于允许商人集结力量自成一家,这种权力的发放更是前所未有的,其中的好处现在就连他一时也看不完到底能有多少!摄政王如果能颁布这两条法律,对于商人,这是天大的好处!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不敢想的!在这片刻之间,康梁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想到了数年乃至数十年后商业兴旺,商人扬眉吐气的好光景。
李越看着康梁脸上如痴如狂的神qíng,微微一笑:“康老板,康掌柜,这两条律法,你觉得如何?”
康梁猛醒过来:“小人替天下商人,多谢殿下恩典。”两人称呼一变,这事就等于定下来了。
康梁到底是个商人,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摄政王如果只是想掐断太后这条钱路,大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或将自己免职,或是gān脆把自己杀了,没必要费这般周折,更没必要许下这样的条件,当下小心翼翼地道:“小人领殿下这般的恩典,不知何以为报?”
李越哈哈大笑:“康老板真是个jīng明人!不错,本王确实也还有求于康老板呢。”
康梁连忙躬身:“小人怎敢当殿下这句话,有什么事请殿下尽管吩咐。”
李越点点头:“好,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王就直说了。商人走遍东西南北,无论什么消息,也逃不过你们的耳目。本王只要康老板将各地的消息送给本王就行。”
康梁一时有些不解:“殿下要的是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都要。只要商人的耳目能知道的,本王都要。康老板生意遍布全国,将来做了商会会长,本国商人都在你管辖之内,他们在本国之内听到的消息,以及去其他国家经商所听到的消息,无论大小都要向本王报告。本王要的,就是这个。”
这是李越考虑了好几天的事qíng,就是他自己的qíng报机构。文程已经死了,目前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要说再去培养,哪里是几天能做得起来的,而且他手头根本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用。与其费心费力去培养一支专业的,不如捡个现成,哪怕不够专业,至少可以马上运作起来。要说消息灵通,恐怕非商人莫属。他们走东串西,无处不到,街头巷尾,无话不听,而且作生意的人,对地方局势最关心,如果有了这支遍布天下的商人网络,什么消息拿不到?当然他们不是专业qíng报人员,送来的消息肯定jīng芜并存,要挑出有用的,多少得费点时间,而且在速度上可能不是最快的,但在目前的qíng况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韩扬对岭州守军的军务jiāo接已经到了尾声,虽然他指示兵部一拖再拖,现在也没得可拖了,所以他必须在韩扬动身前先布下自己的网络,才能对韩扬到云州后的举动有所了解。
康梁是个很jīng明的人,摄政王提出要天下消息,其中利害他自然能明白,但这件事对他来说却是有利无害的,他为什么不答应?当下慡快地道:“殿下吩咐,小人岂敢不从?”两人相视一笑,这个商人qíng报机构就算成立了。
第58章 旧岁将辞
夜色如墨,冷风如刀,正是宵禁将解未解之时,街上绝无行人,只偶然有几户早起人家的窗户隐约透出一丝亮色。
一辆泔水车自端宁王府后门驶了出来。驾辕的马吃力地拖着步子,因为那已经颇为沉重的泔水车上居然坐了五个人。除了一个在辕上驾车,居然还有四个分坐在马车四角,难怪拉起来这么费力。不知是夜风太冷还是怎么,这五个人都戴着帽子,且将帽檐拉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是这辆车虽然自端宁王府赶出来,车上人却都穿着普通的黑布衣裳,并没有按照规矩穿王府的号衣,车辆上也没有任何端宁王府的标记。
车轮辘辘,片刻便远离王府,拐入大街。陡然之间正前方夜空中一声弓弦崩响,赶车人仰天便倒,自车辕上滚了下来,惊得老马一声长嘶,连带着马车也晃动起来。
马嘶声未绝,两边黑暗的屋檐之下突然蹿出几个人来,黑衣黑帽黑靴,脸上居然还用黑巾蒙面,一个个手提刀剑,二话不说,上来便砍。也亏车上这四人反应迅捷,同时反手向车下一捞,居然齐齐拽出刀剑来,登时叮叮当当打成一片。只惊得那可怜的马儿四蹄乱踏,恰好混战之中不知是谁飞起一脚,水车轰然而倒,那又臭又脏的大泔水桶盖子滚落在地,桶里居然爬出个人来。
此时天色尚黑,大家又都是一身黑衣,黑影之中斗成一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知是哪一个见桶里爬出人来,立刻便想抢上去,刚冲出一步,便被旁人生生拦住。那人似乎也想接近那桶中爬出的人,不过立刻又被旁边人死死缠上。大家乒乒乓乓打得好不热闹,人人都想抢到那桶旁边,却是人人都过不去。正打得起劲,忽听街那头马蹄声响,有人大声疾呼:“什么人在此处斗殴?”却是宵禁巡夜的军士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虽然此时宵禁已可算过了,但竟有人刀剑械斗,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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