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医官脸上yīn晴不定,终于道:“好,好吧,下官就送一回,可服不服的,那得看公子爷了。”
厉昆仑闭上眼,微微颔首道:“如此有劳了。”
那医官匆匆上了楼,也是去得巧,皇帝看萧墨存差不多睡着,便离了他,到隔壁房间批写奏折。随侍的几名宫人见是医官,也不阻拦,放了他进去。厉昆仑在楼下看着那医官毕恭毕敬走进萧墨存所在的房间,心头涌上一层酸楚痛苦,多少前尘往事,此时俱涌上脑海,那人初见时若入自己臂膀,犹如剔透娇弱的一瓣桃花;后来与之共事,常常折服于那一双睿智清明的眼眸,一颗心早已陷入其中,再也收不回去;南巡一路两人逐渐培养出来的默契,那时虽有白析皓不时挑衅,颇觉不耐,如今想来,却是与那人唯一共有的一段美好时光;到得后来,欺瞒、背叛、杀戮接踵而来,那人苏醒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厌恶鄙夷,伤痛忧愁,俱如千斤大石,压在心头。
厉昆仑并不恨萧墨存设计陷害,这般的处罚太轻,他明白,对那名满天下的晋阳公子而言,这么对付他,已是手下留qíng。萧墨存以为自己视功名仕途极重,故害自己多年辛苦爬上的封号官位,一夕之间打回原型,他以为这样自己便会痛苦不堪,却不知,真正痛不yù生的时刻,莫过于看着心爱的人却永远也不能伸手去触及,看着他被迫伏在其他男人的怀里却不能提刀而进。最大的惩罚,其实自发觉自己牵挂那人,思念那人开始,便痛苦轮回,再也无法救赎,更哪堪如今,那人的眼角,怕是连看自己一眼,也不屑于吧?
厉昆仑脸色越发僵硬,心头剧痛,却仍直挺挺站着,如一杆笔直的标枪般屹立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早已冻得失去知觉,脚上似乎连稍事移动,都不能够。厉昆仑心中苦笑,自己到底站了多久?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就在此时,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却见那个医官一路小跑,满脸惊诧之色,到他跟前,喘息未定,却开口道:“厉,厉大人。”
“怎样?出什么事了?”
那医官拍拍胸口,笑道:“神,神了。公子爷服下那个药,不到半个时辰就退了烧,这会转醒了,竟然开口说饿,把皇,不把老爷高兴得啊,都笑不拢嘴,只夸卑职差事办得好呢。”
厉昆仑只觉心头狂跳,一种欢喜夹杂着悲qíng,霎时间令自己无所适从。他顿了顿,方道:“如此甚好,我,我去吩咐客栈厨房。”
“不劳厉将军,可不敢随便给他吃外头东西的,那药膳材料,卑职这就去取,”那医官喜滋滋地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一事,折了回来,小声道:“厉将军料事如神,公子爷一听白神医的名号,眼睛登时都亮了,再听说那药是特为他炼的,抖着手接过去,眼泪都快下来了。”
厉昆仑心头一痛,涩声道:“他,他流泪了?”
“没,但qiáng忍着,那么个娇弱的模样儿,再配上那一付含泪的表qíng,真真能心疼死人,怨不得皇……”那医官突觉自己说话逾矩,忙掩口不提,讪笑道:“下官多话了,下官这就去备食材去。”
厉昆仑面如死灰,半响,方点头道:“嗯,有劳大人。”
白神医为萧墨存特地炼制的丸药非同小可,当天夜里,便让萧墨存发了汗退烧,多日不曾感觉饥饿的腹中,头一回对食物有了yù望。用了御医熬制的药膳之后,又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竟能自己坐起,脸色虽仍苍白,可却不像前段时间那么白蜡死气。这一可喜的变化,便是对医术略懂些皮毛的人,也知道此乃回chūn之兆,萧墨存死气沉沉的身体,仿佛注入一道生命的灵光,渐渐的,开始看出复苏的希望。皇帝此喜非常,重赏了王文胜并其属下医官,连着近身服侍的数位侍从尽皆有赏。王文胜虽然闹不清,晋阳公子是怎么好转的,可有此迹象,总好过死气沉沉,自己镇日提心吊胆,论功行赏之时,那首位坐得有些莫名其妙。至于底下那名医官,自然不会傻到自爆给晋阳公子服用来历不明丸药两颗,厉昆仑不提,他便乐得坐享其成,总之晋阳公子没事,他们一gān御医,均觉心中松了口气。
皇帝本想着墨存好容易身子略有起色,在此间耽搁个一两天,养好了再走,但却被萧墨存拒绝,理由是想念京中的锦芳并一gān同僚好友了。皇帝心里虽不舍得,但难得萧墨存对回京一事不生抵触,又想起返京之后,这人从此又归自己所有,不免有些雀跃,便准了晋阳公子的要求,命大队人马即刻动身。
走的那日,难得的风和日丽,冬日暖阳透过冰天雪地的包裹,给这个路面,罩上一层明晃晃的白光。早有人事先知会过当地州府,不得迎街跪送,不得扰民惊民,可等人出了大街,却仍然发现,街面上gān净利落,早有衙役护道两旁,禁止百姓上前惊驾。皇帝一见黑了脸,冷哼一声道:“这些人就是这么遵旨办差的?”
底下人面面相觑,萧墨存却淡淡地道:“这不是明摆的么?你出了事,他们诛九族都不够,宁可拼着被你责怪,也不能担那风险。”
皇帝脸色转柔,对怀中的萧墨存温言道:“朕也是怕他们让你不自在。”
“怕我不自在,就早点走吧。”萧墨存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皇帝也不恼,嘴角勾起三分笑意,道:“好,都依你。”
车队缓缓前行,穿过大半个城镇,车外人声嘈杂,市集热闹,倒也一派繁荣景象。车厢内,皇帝拥着萧墨存,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青绸一般的长发。萧墨存面无表qíng,只闭目假寐。忽然,他睁开眼睛,挣扎着从皇帝怀里坐起,皇帝奇道:“墨存,你做什么?好生躺着。”
萧墨存回头,轻声道:“我想看看外头。”
皇帝笑道:“那有什么好瞧的,乡野之地,鄙陋不堪,你若想瞧,往后回了京,再好好瞧去。”
萧墨存眼睛黯淡下来,道:“回京之后,怕是再也瞧不见这些了。”
皇帝心口一紧,将他抱起,靠在自己胸上,凑在他耳边,叹了口气道:“想瞧就瞧吧,只能瞧一会,身子才好些,别闪了风,又着凉了。”
萧墨存没有回话,却目光殷切地看着车厢边上开的窗。皇帝将他挪了过去,解开棉花罩子,略微揭开一点,萧墨存立即勉力凑了过去,一双平素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竟然流光溢彩,充满着期待和畏瑟。车窗外,是这个王朝北方城镇中最为常见的街景,平常无奇的老百姓,避到一旁的小商贩,注视着他们这个庞大车队,窃窃私语的路人,还有看到英俊帅气的御林军将士而掩袖含羞,吃吃发笑的大姑娘小媳妇。萧墨存的眼光急速地掠过那些人的脸,忽然之间,在一片嘈杂当中,在车轮滚滚压过地面的咕噜声和马蹄声中,一个男子的嗓音忽然飘进他的耳朵里:“诶,给我来十个素包。”
萧墨存浑身一震,立即寻生望去,窗帘间隙间,一人背对着车队,身影高瘦,一袭白衣,飘逸如仙,卓尔不群,即便看不清面目,却也能于千万人中一眼跳脱而出,成为你视线的焦点,萧墨存顿觉一股热流涌上眼眶,那个人,那个声音,曾经愤慨地骂过“晋阳公子恶贯满盈,魅惑君主,早就死有余辜。”也曾经信心满满地宣布过:“三天,这三天里,我一定要让你爱上我。”曾经慌乱地道歉过:“都是我错,我医者无德,没有父母心,我……”也曾经温柔地低语过:“墨存,只要你转身,我便都在那里。”
真好,那人即使被自己那样重重伤害,却仍然能屹立不倒,仍然俊逸如仙。真好,萧墨存静静地微笑着,看着白析皓的背影,自遭变故以来,第一次感谢上苍让自己还苟延残喘,活到如今。真好,在经历了那么多利用、欺瞒、背叛、撕心裂肺之痛苦、黯然销魂之绝望后,仍然能在一个大晴天,在温暖的阳光下,遇到这个人。他的存在,提醒了自己,即便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艰险丑陋的时空,仍然存在不问缘由,不求回报的深刻爱意;哪怕这世上众人皆为了目的接近自己,为了占有和侵略才施舍出友善和温柔,但那个人,却会一如既往待自己如珍似宝,哪怕自己污秽不堪,哪怕自己形容枯槁,白发苍苍,那个人,仍然会对自己微笑,会温柔地说,墨存,我想呆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我想你每次回头,都能看到我在那里。
这就足够了,已然足够了。在所剩无几的生命中,这样一次相遇是多么弥足珍贵啊,它提醒自己要回归那一向奉行的原则上,提醒自己世上还有纯粹的爱和奉献,提醒自己,实在没有必要被恨意拖住,没有产生害人害己的疯狂念头,没有必要如他人一样玷污自己的灵魂。析皓,这一次真的再见了,萧墨存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一次,怕是真的永不再见。在只有我知道的这次永别中,且让我,抢一次你的位置,做一次,凝视你背影的人吧。
“墨存,你怎么了?看到什么?怎么哭了?”耳边传来皇帝的询问,语气中带着不解和压抑的怒气,片刻之后,他被转了个个,正面对视皇帝炙热的眸子:“朕不许你哭!听到没有,不许你对着其他东西哭!”
萧墨存笑了,笑得如此之美,在刹那间迷了皇帝的心魂,半响之后,他微启嘴唇,淡淡地道:“陛下,你看错了,我哪里有哭,我只是在流泪罢了。”
皇帝一愣,随即捧起他的脸,贪婪而疯狂地吻去他的泪水,滑入他的唇,狠狠地长驱直入,辗转缠绵,良久之后,才放开被自己蹂躏得红肿的唇,哑声道:“不要落泪,你一落泪,朕的心都疼了。”
“放心,再不会了。”萧墨存移开视线,平板无波地答道:“再也不会了。”
第89章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进了京城。
满城的宫墙柳,被漫天白雪遮盖住,琼枝玉树,瑶池冰川,就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垂下几挂透亮的冰棱,刹那的光华,几乎迷了萧墨存的眼。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还记得,在那琉璃瓦上,他和沈慕锐并肩等待日出,在那段于夹fèng中勉力挣扎,四处碰壁,几乎身心疲惫的生涯中,沈慕锐每次适时的出现,给予了他多大的jīng神支持。那时候,他们于大牢中相遇,在皇宫屋顶肆意畅饮,并看日出;那时候,他们相知相惜,为彼此的相识而庆幸欢喜;那时候,他们对望的眼中,明明有那么多的豪qíng、欢乐、希望和未来;那时候,沈慕锐qiáng大如神祗,每每有难,必由他出手解救,以至于萧墨存心底,有那样的错觉:有沈慕锐在,自己便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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