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遥喉头紧了紧,随即咳了一声,“再不起来,饭菜都凉了,父皇也还没有吃饭。”
执废顺着帝王的视线看向桌上三四道还冒着热气的菜肴,点点头,从被窝里爬出来,用手拢了拢头发,随便用根发带便束在了脑后,长长的黑发如同杂糙一般滑稽地耷拉在执废脑后,和少年一贯清秀整洁的形象毫不相符。
不过,反正这个样子的执废也挺可爱,殷无遥勾着唇角,一边为执废倒上温茶,一边对已经渐渐清醒了的少年说,“小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
执废抬眼看了看殷无遥,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这话要问父皇,父皇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有些惊讶,毫不客气地质问对方的执废,帝王还是头一次见,笑容加深,帝王回应着执废的视线,“父皇知道,小七揭了信王府的告示……”
执废点点头,没觉得惊讶,帝王的影卫神出鬼没,何况城楼下发生的事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一传十,十传百,怕是明日老百姓们的话题就有一部分是关于一个傻子又揭了王府的告示。
“没想过揭告示的,好巧不巧,就让儿臣碰上了……”也不知是不是在拔天寨里待过一段时间,执废说话、做事也不如从前那般斟酌得体,只顺着最直接的感觉去走。
殷无遥微笑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执废细微的变化,“那,小七要去吗?”
“父皇希望儿臣去信王府吗?”
“希望。”
帝王直白地看着执废说。
回答得似乎过于简洁,接触到执废带着疑惑的目光时,帝王又补充道:“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去看看。”
那是一段充满了灰色的记忆,黑与白不甚分明,空气里常常弥漫着血的锈味,就算大口大口地吐出胸腔里的空气,嘴里还是充满了咸涩的味道。
在殷无遥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宫里的尔虞我诈远比执废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宫里一夜之间无端消失一两名宫女,大家都当做稀松平常之事,只在无人的时候内心惶惶。皇帝昏庸无道,沉迷酒色,朝中大臣们结党营私,腐败朝政,就连皇都之内,也是纸醉金迷,乌烟瘴气。
当今年轻的帝王,那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皇子,太子之位早就定下,是皇后所出的嫡子五皇子。五皇子从小娇纵惯了,和他那位昏庸的父皇一样,没有治国之才,独会亏空国库,挥霍无度。殷无遥的母妃不过是个有点姿色的妃子,背后没有半点靠山,没有过硬的背景,常常被其他妃子们刁难欺负,从小看着这些你死我活的宫廷斗争,年幼的皇子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皇宫,到一个没有污秽的法度与肮脏的人心的地方。
殷无遥确实在宫外生活过几年,期间走遍大江南北,结识了不少人,学到了不少东西。直到重返宫廷,皇都里传出了老皇帝病逝的消息,顿时腥风血雨弥漫了整个皇都,太子的专横跋扈与不得人心,各个皇子们集结手中权势跃跃yù试,那个遥不可及的皇位就成了风雨飘摇中的战利品。
为什么帝王会到宫外生活,又是怎么回来的,期间经历了什么,殷无遥都没有详细地说,只知道,当时少年的母妃已经为先皇陪葬,腐朽堕落的制度让殷无遥忿恨,悲愤jiāo加的皇子这才走上了血腥变革之路。
“是不是有点枯燥?朕也不知道,原本该跟你说说六皇兄的,结果扯到这段往事。書香門第”殷无遥若无其事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尘封的记忆虽然遥远,却依然清晰,十五岁登上王位的男子,在他成为皇帝之前,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执废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听过殷无遥谈论自己,或是说起从前的故事,总觉得说出往事的殷无遥虽然从容依然,眼底却多了不少波动,如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更为柔和生动。
殷无遥笑了笑,“其实六皇兄无非是在朕最需要的时候帮了朕一把,论才gān,当年的六皇兄也不差,可惜……”
眼神黯了黯,帝王没有再说话,而是提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缓缓嚼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似乎是dòng穿了时空,回到过去。
信王的事qíng,执废了解的不多,除了在国宴上见过他一次以外,对于信王爷的记忆,就只有“王爷”“木偶”“皇帝的兄长”这类的只言片语,拼拼凑凑而成的信王却跟殷无遥一时兴起讲述往事中的信王差很多,那个曾经才高八斗xing格温和的王爷与如今的活死人真是同一个人吗?
可是,想再追问为什么信王会变成这样的时候,殷无遥也说不知道。
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在经历过生命中重要的事qíng之后,或许会往好的方面走,或许会变得更糟,有时候不能全然取决于心态,周围的环境也很重要,但无论如何,心态还是最重要的。
听到不同的人讲述他们心里不同的信王,无论是店小二眼里的惋惜,还是赵慕箫的近乎崇拜,或是殷无遥极为复杂的qíng感,执废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跟那位王爷走近了许多,他们是相似的,却也有着根本xing的不同。
他们同样是经历过什么而受到了重创,都没能站起来的人,都将自己隔绝在外;而执废选择在心里筑一道墙,信王则是躲在了生活中的屋子里,足不出户,不见天日。不同的地方在于,执废觉得现在自己已经能够站起来了,至少在回忆过去与面对现实的时候,他不再是逆来顺受,全然不把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
虽然相似,执废却从没把信王当做从前的自己,受伤跌倒的人不需要同qíng和宽慰,而是让他看到一条能走的路,生的希望。
“小七,你又走神了?”殷无遥好笑地看着执废,手中的酒已经不知是第几杯。
执废皱了皱眉头,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方才是父皇先走神的……”
还会顶嘴了啊,帝王心里漾起一丝暖意,见执废不碰酒只喝茶,知道自那次失了神不慎喝了酒以后执废便不轻易再碰酒,想起两人相处的一点一滴,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根本不知道殷无遥在想些什么的执废将思绪回溯到走神之前,有些疑惑地看着帝王,“为什么说于公于私,都希望儿臣去看看呢?”
“这个嘛,小七到时候就知道了……”殷无遥魅惑地笑着。
第47章
晚风chuī来,有种能令人清醒的冷。
执废就这么站在窗边,看着古城星空下的夜景,秋高气慡,天上繁星一片,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星星,以前总觉得不过是种放松的方式,更早的时候,还是上辈子的时候,只会觉得矫qíng。
指尖渐渐变得冰冷,执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肩膀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按住,身体微微一震,等那暖意离开后,肩上便多了一件长衫,微微转过头,执废看见殷无遥已经让人收拾好房间,屏风后是结实的木桶,袅袅冒着热气。
见帝王已经离开房间,微微笑了下,关上窗,走到绘着花鸟虫鱼色彩瑰丽的屏风后,站在桶边,将手伸进木桶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里面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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