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裴英娘从没想过要带马氏进宫,她和从小为奴的半夏不一样,是良家妇出身,被迫与人为奴,已经很可怜了,何必再把她带进深宫煎熬。
而且马氏不愿再做伺候人的活计,赎身之后,立刻恢复娘家姓氏,和好赌的丈夫划清界限,在通轨坊开了一爿糕坊,用手艺养活她自己。
这样的人,心中自有不可磨灭的志气,不适合为奴为婢。
半夏听裴英娘说完马氏被大理寺关押的事,半天回不过神。
水晶帘下的狻猊shòu香炉香烟环绕。
半夏擦了擦眼睛,“贵主放心,奴晓得该怎么做。”
“顺便回一趟裴家。”裴英娘把忍冬收拾好的金铤jiāo给半夏,“和张娘子说一声,王洵不会有事的,不出三天,他就能安然返回王宅。”
武皇后这些年不遗余力地拉拢寒门学子,不可能因为王洵的几句冒犯之语就剥夺他的功名,那岂不是叫天下士子寒心?
从头到尾,武皇后根本没有开口吩咐过什么,抓走王洵的人是武承嗣。
事后武皇后完全可以说一切是武承嗣自作主张,然后放走王洵,略加勉励,接着提拔王洵做官。
这样一来,既震慑了王浮和王洵兄弟,出了一口恶气,还能落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有武承嗣的嚣张作对比,士子们肯定会对武皇后心怀感激。
武承嗣只是武皇后的一颗棋子而已。
王浮担心幼弟的安危,沉不住气,借半夏的手,和宫里的王家内应联系,让裴英娘吃了个闷亏,其实他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他bào露了自己的底牌。
武皇后这会儿肯定在偷乐:抓住一个王洵,就能让王浮乱了阵脚,一石二鸟,天助我也!
半夏一心想将功折罪,第二天出宫的路上,把装金铤的包袱抱得紧紧的,恨不能把裴英娘jiāo给她的东西吞进肚子里藏起来。
李旦先带她去裴家。
裴家的门僮认出半夏,飞快进去通报。
张氏迎了出来,今天不是休沐日,裴拾遗不在家。
半夏按着裴英娘的吩咐,把王洵的事说了。
张氏得知王洵不会遭罪,还能入朝为官,眼圈一红,放下心来,开始数落王洵的年轻气盛:“小郎从小脾气古怪,我以为他长大了,又考中进士,该懂事些的,没想到他不管不顾,当面和天……”
她顿了一下,左右看一眼,止住话头,小声问:“十七娘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圣人对公主很好。”
张氏瑟缩了一下,跟着半夏改口,讪讪道:“公主xingqíng和顺,圣人肯定喜欢。”
张氏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虽然她自忖对裴英娘还算关爱,但她畏惧丈夫裴拾遗,平时总是明哲保身,曾经多次袖手旁观裴十郎和裴十二娘欺负裴英娘,不敢吱声,等到那兄妹俩得手了,才意思意思责问他们几句。
现在裴英娘成了永安公主,连裴拾遗都不能拿她怎么样,张氏生怕裴英娘会找自己算旧账。
半夏取出几只鎏金匣子,打开来,宝光闪烁,“这些是公主送给娘子的,公主有句话托我转告娘子:郎君现在是火中取栗,迟早会祸及自身,娘子得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十七娘不怪她,十七娘还想着她!
张氏鼻尖一酸,接过匣子,紧紧搂在怀中,哽咽道:“好,我听公主的。”
张氏嫁入裴家的时候,还没有裴英娘。几个月后,褚氏把襁褓中的裴英娘送还裴家。张氏那时候是娇贵的新妇,觉得裴英娘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养在身边也不会真和自己一心一意,而且自己肯定能为裴拾遗生下更多的儿女,便没怎么在意过那个连哭起来的时候都没什么声响的小娃娃。
后来裴英娘一天天长大,那么乖巧听话,懂事聪慧,知道阿耶裴拾遗不喜欢她,就老老实实待在内院,每天和婢女们一块玩,从不掐尖要qiáng,任xing生事。
大抵没有父母呵护的孩子,总会特别早熟。
张氏可怜裴英娘,偶尔送她一些吃食衣物,小小的人儿,每次都会郑重向她这个后母道谢。
世事多变,但裴英娘没有变过,不管她是裴家不受父亲喜爱的十七娘,还是金尊玉贵的永安公主,她始终如一。
张氏感慨不已,十七娘是裴玄之的女儿,可她和裴玄之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她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幸迁怒到别人身上。
半夏默默坐在簟席上,等张氏平复,缓缓道:“娘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张氏拿帕子按按眼角,苦笑一下,“我是个糊涂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教我,我谢你还来不及。”
她摇摇手,挥退侍立左右的婢女。
半夏等其他人走光了,才起身挪到张氏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话。
张氏愣了一下,当即变色,“公主现在是金枝玉叶,哪能和他们论亲戚!”
她急得不行,抓起半夏的手,“别说公主不是我生的,肯顾念我已经是我的造化了,就算公主是我的血脉,如今也是圣人之女!你回去千万告诉公主,小郎他们的事,和公主不相gān。我已是裴家妇,王家只是我姊妹的夫家,我那几个亲侄儿还没吭声呢,轮不着他们去攀附公主。公主不用管他们!”
半夏点点头,有了张氏的这些话,王浮以后休想靠张氏接近公主。
张氏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寻常妇人,不大关心外边男人的事,平静下来后,问起裴英娘在宫里的生活起居。
她倒是没问别的,只陆陆续续问一些裴英娘平时吃得好不好,夜里睡得香不香,和太平公主等人相处得如何之类的琐碎事qíng。
半夏不愿多说裴英娘在宫里的事,她已经因为一时的心软犯下大错,不想再因为多嘴给裴英娘惹麻烦。她得珍惜裴英娘对她的信任。
挑着能答的问题答了,怕李旦等得不耐烦,坐不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张氏不敢多留,起身把半夏送到门口。现在半夏代表的是永安公主,不再是裴家的小奴婢,她不敢怠慢。
半夏看到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躲在廊柱背后探头探脑,似乎想上前和李旦搭话,冷笑一声。
最终,裴十二娘在裴十郎的怂恿下鼓起勇气,端着一盅乌梅浆走到李旦身前,脸颊微微沁出一抹羞红,“天气炎热,请大王用些冰饮。”
声音轻柔婉转,哪里像以往在裴英娘面前的尖酸冷硬?
第32章
一个人的童年过得幸不幸福, 一般可以从他的待人接物和为人处世中看出来。
比如李令月,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 所以天真无邪,活泼烂漫。
裴英娘不一样,她刚进宫的时候,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时至今日,李旦还记得裴英娘一开始的讨好和畏惧。
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怕追赶不上他的脚步, 闷头拼命追赶,走得气喘吁吁, 满头细汗, 束发的丝绦晃来晃去,飞得高高的。
其实她只需要开口让他等一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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