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乱哄哄一片,看守俘虏的士兵们推推搡搡在大声嚷嚷着,赵器立在阶上急斥一声,底下声音才小了下来。
“吵什么!”
赵器皱眉看着底下人,身侧长史张正轻咳几声暗示,他这才发觉眼前士兵神qíng不对,眼神里分明跳闪着男人才懂的意味,又不时爆出一阵下流暧昧的笑,赵器顿时明了,不禁抬眼往俘虏中看了看。
过道中忽推出一胡人少年来,满面血污,衣裳凌乱,张惶四顾,手中牵着一抹令人目眩的红光。
赵器定了定神,才发觉那是个十几岁的胡人少女,穿着一件素色窄袖袄,腋下系着条红绢长裙,袄子襟口已被扯破老大一截,露出大片肌肤,白得几与衣袄同色。发上挽着的一枚攒珠金钿恰于此时松脱坠地,如瀑长发顿时顺着颈项挂落,堪堪掩在胸前。
第29章
那少女正迎上赵器目光,他只瞧见一汪碧绿深海,自觉头有些晕,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了几下。分明听得张正在喝问着什么,却没听进耳去。过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只见那少年口中乱喊,早不知从哪抢了一柄长矛,舞得有如轮转,枪头红缨闪闪。
他四下一看,自己的手下们也都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由恼怒起来,喝道:“还不快将凶徒拿下!”
一gān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执械而上。少年一面要护着那少女,一面又要挡开这些兵卒,着实力有未逮,只两三个回合,便有两名士兵扑了上去,将少年手中长矛夺下,复又去拉他身后的少女。
少女一声惊叫想要避开,骤然抬起头来,散发掩映下两只泫然yù泣的妙目又与赵器对上,赵器不由自主喝令道:“住手!”这几名士兵怔了一下,张正也很奇怪地看了赵器一眼。赵器吸了口气,问道:“他们是何人?”
“参军有所不知,这胡女是出了名的美人,樊将军早有令要寻出带回建康。”底下有人解释,赵器心底登时一凉,知道这是要送给大将军的意思,转过了身去不再瞧那两人。
“既是要带回建康,你们不可胡来,先给换身衣裳安顿了吧。”
再挪步,脚底下便有些漂浮,直到看见邓扬怫然不悦的脸。赵器理了理qíng绪,上前问道:“将军?”
邓扬似正在思索什么,若有所思低应一声,忽又提了声音:“刚才外头什么事?”赵器压了qíng绪,把事qíng简单奏明了。
邓扬哼哼几声,很是不屑,过了片刻才说:“起兵作乱的胡人和那些汉人,都是要杀的,建康已来了旨意,咱们很快就能回去啦!”说罢又嘟囔两声,“我这老寒腿一来这种鬼地方,指定疼得难熬!”
后头断续说了些什么,赵器并没有听心里去,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丝愁绪。
降者数以千计,皆被押到城外一片开阔处。天寒地冻,这些人衣衫褴褛,神qíng惶惶,人群中时不时爆出几声失控的哀嚎,等死的滋味,远远不如彼时一刀一箭来得痛快。
瑟瑟发抖的人们聚在一处,命运就在前头等着。
忽然有个身影大叫一声,疯了般东冲西撞想要逃离这修罗场,不远处马背上的樊聪冷笑任由他癫狂跑了数步,这才缓缓拉了弓箭。
“嗖”的一声,疾箭去势如风,不偏不倚没入那人后背,“哧”得透心而出!
殷红的血溅出老远——衬得四周的雪越发洁白。
那人趔趄几步,终于应声倒地。
淋漓的鲜血洒于雪中,倒像凌乱的狂糙,众人看得失了魂魄,人群中开始发出阵阵呜咽,堵在嗓子眼一般,让人听了烦闷。
邓杨照例奉上一句赞美:“将军好箭法!”赵器听得恍惚,沉默得出奇,他微微耸着肩,许是因为冷,许是因为莫名的心绪。
很快,空气中再次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赵器突然意识到:这股气息就从未真正消散过。
尸体堆积如小山,邓杨习以为常,坑杀俘虏在他的戎马生涯中再正常不过,就是血腥之气,他的嗅觉都已适应,并无半点不适。
这反倒让他自有欣慰处,眼前这些将士多趟几回死人堆,胆子也就练出来了,纸上谈兵半点用处也没有,实打实的杀他个天昏地暗才是正道,除了那些特别没种的小子,正常男人上了战场,自然就知道该拎刀砍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xing命攸关,只要不傻,谁都不敢含糊。
军队得胜班师回朝,身后徒留残破冰冷的城。
赵器立于马上,深深回望一眼,心底涌起难言的怅惘,是的,他们胜利了,留给并州普通百姓的,不过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废墟之地,至于来年的chūn天,谁要耕种,谁要吃饭,谁要活着,便和他们无多大关系了。
而眼下随之而来的冬,且如何度过呢?
他实在是没忍住,问了邓杨,邓杨轻飘飘解释道:“这个不用你cao心,这会你是看不到什么,那些野狗藏在暗处呢,天冷,尸体腐化得慢,到开了chūn,这些腐尸才是野狗们的美食,个个能养得膘肥体壮,到时人们也就有的吃了。”
如此波澜不惊的一番话,听得赵器面色又有了异样,那股恶心不期而至,脑中感慨万千:这些事,哪里是江左那些人所能理解的呢?别说世家子弟,就是他,倘不是亲历,也绝对难以想象这番场景。
当真人间地狱。
邓杨则司空见惯,这种苦头,他见得太多,人命贱如蝼蚁,不想死,你就得忘掉一切,什么人伦,什么道德,在命面前,狗屁都不是!
见赵器神qíng微恙,邓杨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你小子历练太少,自古以来,这事多了去,没什么大惊小怪。”
风如刀,赵器觉得真的是冷到骨fèng里去了。
并州这一遭,恍如梦,不觉间,自己手上也有了人命,沾满鲜血,赵器忽就念及乌衣巷,大公子的身影跃入脑海,仿佛只要想到大公子,自己才会勇气倍增。
因冷的缘故,马蹄声急似骤雨,铁甲挟着如墨的夜色,出征的将士们早受够这数月的天寒地冻,没日没夜往建康赶去。
行至洛水附近,三军暂停歇息。浩淼江面寒风飒飒,赵器临江而立,顿生山河辽阔之感,一时胸臆间dàng漾蓬勃豪qíng。身后忽传来阵阵歌声,赵器忍不住回眸循声,原是那胡女。
风把她拥住,她就站在不远处,仍穿着当日所见的旧衣裳,依旧红得刺眼。长发凌乱得不像样子,面容忽隐忽现半掩发间。
那歌声骤起,呜呜咽咽,如眼前洛水,不事张扬地随风dàng开。
是胡人的曲子,赵器并不能听得懂,而那声调却意外激起他无尽的想象来。绝不是关于江左,也并非乌衣巷。唯独一碧连天的糙原像万顷的洋面,在他眼前忽现。
千尺的尘头给糙原加上金灿灿的镶边。红的huáng的绿的烟的白的马,马上是系着金腰带,*着上身的儿郎。苍鹰俯掠一般的锐声,雪亮的弯刀迸散了艳阳,映在他们日光般的肌肤上,让人难以直视。
一如眼前人。
声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满了醇酒的芬芳,裹住了赵器的四肢眼睛和神思,心底竟如饮蜜般甘美。身子里有昏乱的气息迅速酿酝和散发,整个人都是错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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