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人再没了言语,只剩浑浊粗重的喘息。
这个时候,他才回想起刚进来的那一刻,空气中不是药材的味道,而是死亡的气息。
府上曾真切存在过的同样气息。他的发妻,他的父亲,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场景,时隔并不长,便再次亲临,成去非心底多少有些戚戚然。
回到府上时,暮色渐渐下来,他仍在思索太尉那番大有深意的言辞,再抬首间,府上灯火已亮了起来,自然也有木叶阁的。
这才仔细一算,离步芳提及彼事竟不觉数十日过去,他做事从不喜拖泥带水,如今,却仍觉棘手。
本都进了园子,临近石阶,刚撩了衣襟,不知为何,他又放下手去,折身往外走,没走几步,恰迎上一人影挑灯而来,成去非已辨出是琬宁,她似乎没留意到自己,怕骤然惊到她,便有意轻咳一声提醒。
果然,琬宁循声望过来,把灯挑高些,见是他,不似先前又羞又畏,只觉心头满是说不出的酸楚哀绪,尤其是隐约觉得他仍是寻常冷淡模样,一颗心又扑扑直跳。
她款款见了礼,听他没言语,并不知他仍在思量着措辞,便鼓起勇气先问道:“您用过饭了么?”
天知道她竟挂心他这个,府上下人提及过,大公子忙于政务,饮食睡眠皆不甚为意,别人无心之语,却入了她的心,浑然不觉就想到这句,放了胆子问。
成去非见她娇娇羞羞的,忽问出这么一句,自有难言的脉脉温qíng,随口就扯了谎:“用过了,这些日子身子可养好了?”
琬宁低应一声,听他话中是关切之辞,到底是欣喜,虽那语气听起来,更像是无心一问。
“外头凉,进去我有些话想和姑娘商量。”成去非一壁说,一壁取过她手中长灯,在前面引路,上台阶时特意为她停了停,等进了屋子,才把长灯递与婢女。
一眼瞧见条案上,铺陈着纸张,便说:“你大病初愈,应休养一段时日,劳心费神的事,日后再做也不迟。”
琬宁走了过去,把它收拾一番,心底只想着不知哪一日就断了这机会,心境竟同当日他对她起了杀机般沉重而迫急,那时候,她也是没日没夜抄录典籍的。
唯恐活不到明日。
他拿那些话来锥其心刺其骨,并不比当日的生死存亡好过多少。
倒也不见得就对他有多少qíng深义重,只是一想到倘是离他而去,便好比命似江芷,断根而去,让人惶惶而不安,就是老死府中,似乎都是极好的归宿了。
她是削肩细腰,留背影给成去非,在烛影中看,更添少女特有的无辜和纯洁,成去非蓦然就想起梦中她那模样,星眼朦胧,仰着小脸,整个身子都jiāo付于他,他自背后咬住她肩头的狠劲陡然上来,成去非险些都要以为那真实发生过,而不只是一场绮梦。
“我先前,”成去非艰难开口,他被忽如其来的意念冲击得近乎难堪,倘上一回是事出有因,那么眼前呢,明明她穿戴整齐,一层一层的衣裳,仿佛他用目光便能剥开了,这岂不是禽shòu之行么?
琬宁转过身,满是毫无防备的目光,怯怯望着他,成去非看得心底沉沉,自有愧意。
“底下一个河道监察来府上禀事时,无意遇到你,遂来向我提此事。”他尽量说得隐晦,不想太过直白,琬宁本听得混沌,渐渐听出个中意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泪一下便涌了上来,扭头死死咬住了唇,一言不发。
成去非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便说:“你不肯,我自会回绝。”
没想到候了半晌,琬宁忽回眸问:“您看那人好么?”
成去非很是意外,只能接口道:“步兰石是个厚道人。”
“大公子既然觉得好,那便是好,我答应了。”琬宁目光跌落下来,声音仿佛溺了水一般令人窒息。
第76章
哔哔啵啵,烛花响了一阵,成去非伸出手,轻轻罩住那团摇曳的光,腔调淡到无由:“我不答应。”
他就在眼前,可依然太过遥远,琬宁痴痴瞧着他,心间是不解,无奈问道:“我不明白……”
成去非的声音便冷起来:“你想明白什么?”
“明白我缘何出尔反尔?”他扭过头看着她,“明白我为何多此一举?”
这般寡qíng的眼角眉梢,让琬宁不由想起那则模糊的传言,乌衣巷成去非的第一任妻,是被他亲手鸩杀的……窗外风声渐盛,琬宁只觉得心底一阵兵荒马乱,霎时悲从中来。
“我不答应,是因你在赌气。”成去非目光直bī向她,“你还不曾见过步兰石,也不曾静心细想,信口开河,任xing而为,你以为是在跟我赌气?你不过是跟自己赌气。你不是读圣人书的吗?敏思慎行,你哪一点有读圣贤书的样子?”
琬宁莫名其妙挨一顿抢白,心中委屈,却又无从开口反驳,更何况,他那话仿佛还真是句句在理,显得她愚昧而不自知,可这事,明明就是他开的头。
“我只是,不懂您……”她缓缓道出真心,“我不知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教人无所适从……”
成去非眼眸闪烁,冷冷笑出一声:“我无须你懂,你也懂不了什么,步兰石配你足矣,不过眼下我变了主意,我不能让他娶了个心如死灰的美人回去当神仙供着,这于他毫无益处,只落得一场空欢喜。”
一番话下来,里里外外都是在贬斥她,乌衣巷大公子当真深谙如何拿捏人心,能为他所用的那些人,真让人艳羡,琬宁不无凄楚地想,可叹她不是男儿身,倘是,许也能得他青眼。
“那,但凭大公子做主。”她实在无力同他周旋,算是缴械投降,答应是错,不答应,又不知是不是另一番说辞,她为难不已,先前,是谁言自己也是他的人?总之,理都在他身上罢了。
不觉面上有几分伤感,成去非默默注视她片刻,才折身朝她欺近两步,琬宁本低垂着眼眸,忽瞥见他一角衣裳飘忽到跟前,离自己极近,呼吸便自然急促几分,眼波慌慌,想要抬首看他又不敢。
他的声音是骤然压下来的,唇畔热气直往她脖颈间倾吐着:“有一日,我问你,晚上肯不肯留下来,你跟见着鬼似的就跑了,何时但凭我做主过?”
明明是暧昧略带轻薄之意的话,他偏用一种极为冷清的调子说出,更让人难以捉摸,他对她来说,确实犹如天书一般不解,就像此刻,她不知他端着怎样的一颗心,搅得她心神大乱,而他,依然是那高高在上的一尊无qíng无yù的像。这么想着,琬宁的身子好似断翅的一尾蝶,无助轻颤着。
“是因为怕我,才说这么软弱的话?当日让你改一个字,你又倔又痴,颇有风骨的架势,怎么此刻就全然不见了?”成去非仍不离身,仔细端详着她面上小shòu般警惕又柔弱不堪的眼神,而他,是不动声色的猎人,无须布下天罗地网,她注定便是他的人,从一开始,阮家的覆亡便埋下的种子,期期艾艾的,在他府上扎下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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