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秦将军,秦夫人。”
方云珠借着灯火看了几眼,恍然道,“原来是沈姐…沈公子。好巧。”
秦大祐咳了一声,抱拳道,“沈公子。”
沈池笑道,“这么晚了,你们来上香?”
“是啊。”方云珠笑道,“在佛前上柱香,添点香油,多做功德。”
沈池见方云珠虽然笑着,双目微红,眼角还有泪痕,隐约知道他们为何趁这个时间前来。
当日,秦大祐暗承皇命,和方家作了一出反目成仇的戏码,方云珠硬生生落了腹中五个月的胎儿。
虽说安定社稷,立下大功,那毕竟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送别了秦大祐夫妻,沈池跪在蒲团上,对着慈悲敛目的如来佛祖金身,心里默默祷念。
“天上的大和尚们。你们或许已经忘了这彼方了,或许还在看着。如今乱局已定,陛下很好,父亲很好,大家都很好。只有我自己,不知道下面何去何从。这是我第一次问你们,你们告诉我,下面要怎么做。”
她虔诚上了三柱线香,摇了半天求签筒,啪嗒,掉下一根签来。
捡起来一看,是一只不好不坏的中签。签文写道,
“滩小石溪流水响,
清风明月贵人忙。
路须借问何方去,
管取林中花草香。”
沈池喃喃念了几遍,不解其意,去找护国寺的和尚解签。
天色已晚,大和尚都不在了,只找到一个小沙弥正在给烛台添油,看了半天,不甚有底气的说道,此签中吉,船行小滩之像,凡事贵人助也。有‘遇事随缘,无需强求’之意。
沈池心想废话,不再耽搁,跟韩铮出了大殿。
那小沙弥却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平日的功课,追上来道,“此签还有个意思,一道讲与施主听。船行小滩,不进则反退。与其倾力求索,不若功成身退。”
那最后四个字传到耳里,就好像一道闪电一般,电闪雷鸣,把沈池定在原地。
“怎么还没回来。”
初更时分,下起了小雨,整天闷热的濡暑气一扫而空。
重阳穿了端正的皇帝常服,虽然御书房放满了冰,还是热得大汗淋漓。下雨后倒是难得松快了些。
御书房里烛火大炽,明亮的光线下,他伸了个懒腰,从紫檀木书桌前走开几步,仔细地端详身后的六扇黄花梨雕缡纹水墨山水屏风。
大幅屏风里的清淡水墨山水,已经被朱笔题的字密密麻麻盖满了。一个个朱红的名字,一场场的鲜血淋漓。
“陛下,除恶务尽。”殷定山站在屏风面前,手指在‘方栋’的名字上敲了敲。
“方云贺亲自动手,除了李岁明这个心腹大患。朕应承了他,李岁明的人头,换他父亲和妹妹。”重阳道,“南宫圈起来,养他们一辈子,也就是了。”
殷定山欲言又止,重阳抬手打断了他。
少年皇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已经诛了两千余人了。小叔。差不多就到这里罢。”
“是。”殷定山道,“天色已晚,容臣告退。”
“慢着。” 重阳道,“还有一件事,想问一下小叔。”
“陛下请问。”
“朕听说,端王府封闭了整月。数百人无粮可食,已有多人饿死。是怎么回事?”
殷定山低下头,恭敬道,“谋逆大罪,阖府上下,罪无可恕。索性封了府,让他们清清净净地去了,免得污了陛下耳目。”
“阖府封闭,外面的人倒是落得个清净了。里面的人呢。”重阳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人随着致仕奏折一起呈上来的弹劾折子。
【昨日杀尽牛马,今日煮树皮食草木,明日人相食。天子圣明,何以坐视如此惨事。】
“此事太过了。传朕的旨意,明日端王府解封。里面的人按规矩来,十四岁以上男丁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戍边,女眷充入宫掖。”
“陛下仁德。”殷定山悠悠地道,“却不知西北劳苦戍边的男丁,被充入宫掖的女眷,将来是否对陛下心怀感激。”
重阳不由莞尔,“小叔拐弯抹角,总是要敲打朕。朕却觉得,心里有了决断,想做之事,便放手去做。这个皇帝,做得才有意思。”
待到殷定山请辞出宫,又坐了一会儿,夜色渐深。
重阳遣人出宫问了两回,沈宅和太师府都不在。有下人回禀,大少爷和朋友喝了酒,临时起了兴致,只带着韩铮出城赏景,或许回转得慢了,过了城门宵禁的时刻。
重阳点点头,“韩铮跟着她,应是无事的。”天气太热,吩咐花大满翻出个红泥小炉子,下面点着小蜡烛,炉子上温了醒酒汤,遣人拿了腰牌去西城门下等着,看见了人回来,立刻回禀。
一边看着折子,一边等人回来,不知不觉夜色渐深,已经过了就寝的时辰。花大满匆匆进来,道,“刚才秦将军进城,说在护国寺遇见沈娘娘上香。应该是礼佛耽搁得晚了,城门宵禁,人进不来。沈娘娘遣韩公子送了张帖子,从城门缝里塞进来的。”
重阳失笑,随手接过了帖子。
打开一看,熟悉的潇洒行楷笔迹,只写了一行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 * *
沈池一日一夜,快马出京三百里,狂奔出了顺天府地界。最初的潇洒快意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是被人从天上的金色圆圈一脚踢下来彼方的。如今功成身退,究竟要怎么被召回天上去。
韩铮始终在身边陪着。眼看着她满腹纠结,随便她纠结去。
她要去泰山顶,二话不说,去。
酷暑天爬山爬得满头大汗,整个人虚脱。在山顶上又喊又跳,又哭又笑,没人搭理。偶尔遇到一两个本地山民,看她好像看疯子。
山顶不成,换大海。
在黄河入海口站了一整夜,天上毫无动静。一咬牙,就往海里跳,快淹死的时候,被韩铮湿淋淋地捞出来了。
山顶和大海都没戏,再换。
还没琢磨出来换什么地儿,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件很不妙的事情。
她好像有孕了。
自从被重阳接进宫里,每个月一粒的药丸就停了。各种滋补身体的补药流水似的灌下去,年轻身体毕竟底子足,没几天就活蹦乱跳的四处蹦达了。
滋补得太好了些,四月陪重阳住进了皇城里,六月就有孕了。
出京这整个月的折腾下来,人瘦了一圈儿,肚子里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沈池恹恹地长吁短叹了两天,换了三个大夫诊脉,接受了事实,终于消停了。
崇山也不爬了,大海也不跳了,长白山跳天池的雄伟计划也暂时搁置。
这么闹腾了一场,京城是回不去了。
稍微打听了一下淮安老家的近况,她的老爹倒是依旧荣归故里,不过,似乎是被禁军一路护卫着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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