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筳纪事_奚图南【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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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池心里沉沉的叹息一声。

  “纵使是贱民奴仆,也与你我一样,各自都有爹娘兄弟,同样有喜怒哀乐。做错了事,同样会害怕后悔。破皮流血了,也是会痛的。他们与陛下所差的,不过是出生时的运气罢了。臣大不敬,斗胆说一句,若贱民生于皇家,还是贱民否?若陛下生于贱民之家,还是陛下否?”

  重阳冷笑道,“确实大不敬。沈迟,就凭这一句,朕就可以传羽林卫在殿外斩了你。”

  见他气急,沈池想了想,松开按住皇帝的手,将大戒尺递到重阳手里。“臣大不敬,若陛下发怒,不妨用这个戒尺,也打臣几下,出出气。“

  话音未落,重阳已经闪电般的从沈池腿上跳起来,拿起大戒尺,对准她的左边手臂,恶狠狠一记戒尺打下去。

  大殿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击打钝响,沈池按住手臂骨节,剧痛难忍,冷汗涔涔而下。

  这熊孩子难不成把她的手打断了。

  重阳挥舞大戒尺,用足力气打了四五下,胸口恶气出了大半,这才注意到沈池煞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

  明明刚才还很得意畅快,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面前人这幅模样,重阳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他伸过手,一下把沈池的衣袖捋起来,露出被戒尺重击的左臂。

  从手腕上方一直到肘关节处,白皙手臂上露出大片的青紫。重重打了四五下,就有四五处层层叠叠的青紫,已经肿起了半寸高。

  沈池苍白着脸,勉强笑了笑,“这点小伤,比起杖毙的赵虎儿,实在不算什么。陛下如果不解气,可以再打几次。臣受得住。”

  重阳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目光闪动,高高举起手里的戒尺,对着手臂又打下去。沈池一闭眼,心想,今天的苦肉计可亏大了。突然听到一声重重的响声,半晌没有动静,她睁开眼一看,那把戒尺居然被扔在了地上。

  重阳恶狠狠的道,“朕是皇帝,朕不跟你计较。你滚罢。跟傅老头儿一样,滚得远远的。”

  沈池定定地看了几眼重阳,居然露出喜悦的笑容来。没有受伤的右手伸出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重阳,其实你并不想我辞官,你心里其实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重阳浑身激灵了一下,把头扭到旁边,更加恶狠狠的道,“胡说八道!我讨厌你!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可是我喜欢你。我最喜欢的学生就是你了。 ”沈池柔声道。

  重阳抹着眼角,大声道,”你才不喜欢我!你跟那个傅老头儿一样,都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皇帝,你们不得不来教我!“

  “我确实希望你做一个好皇帝。我希望天下百姓都喜欢你,敬重你。但是,撇开身份不谈,你是我教过的最小的学生,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淘气,也是最刚毅的孩子。教你经义,你举一反三。教你算筹之法,你一学就会。教你用石头打水漂,你学了几日就漂得比我还好了。这样难得的孩子,若是走上了岔路,岂不是让我痛心疾首。”

  沈池说得真心实意。天底下没有熊孩子,只有熊爹娘。

  她先摸摸自己胸口,确定裹胸布绑得好好的,没什么破绽,便忍着痛,双手将重阳揽在怀里。

  重阳贴在沈池胸口,耳边听到沉稳的心跳声,跟母后急促的心跳声截然不同,鼻尖传来一阵清幽的木樨熏香,恍恍惚惚,竟似是先帝当年抱他入怀里的场景。

  重阳忽然在沈池怀里又挣扎起来,“你不喜欢我!你才不会喜欢我!”

  沈池倒吸一口冷气,“……手臂痛。”

  重阳心里一阵慌乱,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

  沈池却又抱住小皇帝,摸摸他的头顶,叹了口气。

  “正所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因为前些日子的事情,臣对陛下做了些逾矩的事情,是臣的不是。臣实在是……心里有些难受。”她心里压抑,声音也放得极低,一句话不知道是说给皇帝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好好一个聪明孩子,可惜生在帝王家。若不是皇帝,我做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你做我的得意门生,多好。”

  重阳猛地抬起头来,满眼的难以置信,嘴唇翕动了半天,突然放声大哭。哭得竟比刚才屁股挨打的时候还惨烈。

  沈池万万想不到她一句话能让小皇帝哭成这样,一时呆住了。

  她哪里知道,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正正戳中了重阳的心事。

  重阳哭得惊天动地。

  他现在虽然贵为皇帝,出生头几年,先帝忙着打仗,母后忙着对付一群贱人,叔叔舅舅们的眼里只有上头两个哥哥,他这个最小的儿子,却是个整天无人理会的。直到天下大定,先帝被江山社稷牵扯了大半的精力,终于分了小部分在他身上。

  却有谁能料到,短短三五年之内,太子和二殿下先后意外过世,小小年纪的三殿下重阳,突然成了皇城内唯一的嫡子。

  短短时间,从门庭冷落,到鲜花着锦。

  那时他虽然年纪小,隐约也悟出了一些。

  沈池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重阳放声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嘴里断断续续的道,“还、还得意门生!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傅老头儿不喜欢我,大舅舅不喜欢我,那些个太妃都不喜欢我!就连母后也只喜欢我是皇帝,不喜欢我这个重阳!只有父皇喜欢我!可是他死了,死了啊!父皇……父皇!”

  小皇帝连着哭了小半个时辰,喉咙都哭哑了,嚎得像个失了狼群的小狼崽子。

  沈池若有所悟,轻轻拍着小皇帝的后背。见他哭得打嗝,隐约猜到,先帝的死,是小皇帝心里最伤心的事了。

  待小皇帝哭得差不多了,沈池抱着他,轻声说,“陛下,人死之后,并不会消失不见,而是去了其他的地方了。”

  重阳果然应声抬起头来。他现在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眼睛红得像个兔子,再也没有半分暴戾之气,难得的显露出几分孩子才有的茫然稚气的神色来。

  “人死了之后,去了哪里?”

  沈池眼睛柔柔弯起,带着几分狡黠,轻声道,“这几天下雨,不方便指给陛下看。等雨停之夜,陛下可以来臣的宅子,臣细细讲给陛下听。“

  小皇帝眼神蓦然发亮,大有激动神色。

  沈池又嘱咐了几句“事关机密,且带亲近随从来,切勿说与旁人”,揣着木戒尺打开了殿门。

  门外秋雨淅沥,花大满和王大禄撑着伞,在雨里冻得直哆嗦。看见沈池终于开门出来了,花大满长出了一口气,迎上去苦笑道,”沈大人,我的祖宗哎,奴婢今儿是服了您了!“

  沈池把木戒尺递给王大禄,忍着手臂一阵阵的钝痛,脸上不显露半分,笑眯眯笼着袖子问,”方才本官和陛下在殿里畅谈古今,两位公公守在门外,可曾听见什么响动不曾?“

  花大满莫名其妙的道,“什么响动?今儿这雨下的忒大,什么声音都盖过去了,奴婢除了雨声,什么也没听见啊。“转头问王大禄,”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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