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回家,继续用吃了一半的晚膳,小皇帝重阳却追出殿外,叫,”沈迟!“
沈池回过身来,”陛下有何吩咐?“
小皇帝不说话,只是抿紧嘴唇,瞪着对面的人。
沈池莫名其妙。她今天连看了两场处决现场,一场是她的学生亲自动的手,一场是她的学生亲口下的命令,心情实在糟糕。等了片刻,见重阳不说话,便道,”宫门即将下钥,陛下如果无事,臣先告退了。”
对着小皇帝行了一礼,缓步往宫门方向走去。
重阳站在殿门外,望着沈池的背影远去,忽然轻声说,“他恼了朕了。”
旁边的花大满吓了一跳,赶紧笑道,“万岁爷放宽心。您是天子,他不过是个臣子,哪有身为臣子,去恼万岁爷的道理。”
重阳固执道,“他就是恼了朕了。他虽然跟朕说话,眼睛却不看朕。跟当初的那个傅老头儿一样。”
花大满搜肠刮肚,正要说点什么宽慰的话,重阳却转身走进殿里。
万寿节之后,宫里宫外平静无波,又过了十几天。沈池发觉,重阳不愿意上她的课了。
凡是轮到她授课,小皇帝要么迟到,要么早退,有天索性就没来。
若不是她的课,卢作人也好,温泽也好,小皇帝都听得好好的。但只要沈池过来旁听,小皇帝立刻就把书本啪嗒合上了,开始睡觉。
他们身为臣子,最多只能温言劝说几句。小皇帝当真不要听,做臣子的也无可奈何。
沈池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小皇帝脾气大,性子硬,只能顺着毛撸。这次顶撞了他,满身的刺头儿都炸起来。
同样的事这么发生了两三回,卢作人便客客气气地跟沈池说,沈大人若无事,不妨去翰林院走走。坐在这文华殿里,恐怕耽误了陛下授课的进度。
又感叹道,我们为人臣子,身受俸禄,理应揣摩陛下的心意,替陛下分忧才是。沈太师做得甚好,沈大人不妨跟乃父多学学。
沈池同样客客气气得笑说,多谢卢大人提点,职务所在,文华殿还是要来的。
这一日的经筳,又是轮到沈池授课。
第20章 文华殿
接连下了几日的秋雨,沈池踩着湿漉漉的官靴走进殿来,在讲案后面坐定了,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小皇帝就在御案上打起了瞌睡。
她便拿了麒麟镇纸,每讲一句话,去小皇帝的御案上敲一敲。
小皇帝被敲得睡也睡不好,顿时炸了毛。沈池说东,他便说西;沈池说起民为重,君为轻,历朝明君都晓得轻徭薄赋,小皇帝冷笑道,人人都要朕做明君,做明君有甚好处,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整日看折子。与其辛苦一辈子搏个明君的虚名,倒不如多征点税银,全放在内库房里,随便花用,做个快活的昏君。
沈池见重阳越说越不像话,便收了书,一言不发,淡淡看着他。
小皇帝自觉理亏,但是胸腹中一股戾气升上来,冷笑道,”沈先生这么看着朕作什么!朕就是喜欢盘剥百姓,朕就是喜欢草菅人命!你是教不好朕的了,不如跟傅老头儿一样辞官去,彼此落个清静!“
沈池垂下眼皮想了想,起身出殿去了。
小皇帝瞪着少年瘦削的背影走远,鼻子忽然一阵发酸,视线朦胧。啪嗒,一滴泪水掉在御案上。
殿门外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
过了片刻,沈池竟回转来了,袖着手站在御案下面。
小皇帝的心成了一团浆糊,酸甜苦辣齐齐升上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滋味,胡乱抹了抹眼角,恶狠狠得道,”你回来做什么!“
沈池淡淡道,”花公公,劳烦你带殿里全部人回避一下。本官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进言于陛下。“
花大满为了难,”这……其他人回避倒也无妨,奴婢职责所在,必须时时刻刻跟着陛下的。“
小皇帝不耐烦的打断他,“叫你出去你便出去!整天啰啰嗦嗦的,全部退下!“
万岁爷既然发了话,花大满急忙带着满殿的大小宫女太监退了出去,小心的关上殿门。刚转过身,就看见文华殿当值太监王大禄,像根桩子似的杵在面前,脸色发白,搓着手欲言又止。
花大满低声道,“王大禄,你今儿犯傻了!万岁爷说所有人等退下!“
王大禄快哭了,抬手一指文华殿匾额下面挂着的粗麻绳,“可可可是,沈大人他他他,他刚才把太后娘娘亲赐的大戒尺解下来,揣袖子里拿进去了!“
花大满目瞪口呆。“这这这!沈大人他不会吧!“
便在这时,紧闭的殿门里,突然传来小皇帝一声大叫。”啊啊啊啊——!“
花大满惊呆了,抢上两步,抬手就去推殿门。
那文华殿的两道大门甚为沉重,吱呀一声闷响,刚推开一条缝,就听到殿里小皇帝嘶声力竭的大喊,”花大满!不许进来!谁进来朕斩了谁!都退下!“
花大满和王大禄两人吓得屁滚尿流,合力把殿门合上,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大殿十丈开外的空地,各自撑着把伞守在秋雨里,互看一眼,唉声叹气。
沈池挥了挥沉重的木戒尺。太后亲自选的木材,分量十足,表层刷得上好的黑清漆,一层层刷的油光水滑,光可鉴人。
沈池把重阳压在膝盖上,对着龙臀,啪的又是重重一尺。
重阳啊的又是一声大叫,随即拼命挣扎起来。沈池这两个月在自家院子里天天对着沙袋桩子练拳脚,手劲大了不少,用力按住挣扎的小皇帝,戒尺像雨点似的落在龙臀上。
“身为皇帝,九五之尊,视人命为粪土!”
“身为学生,不服管教,处处顶撞先生!”
“好好一个孩子,学什么不好,动手杀人!”
小皇帝起先还在不断挣扎,痛骂沈池,小小年纪,目露凶光,居然有几分暴戾神色。后来打得疼痛难忍,骂声渐渐变小,到了后来,竟伏在沈池的膝盖上,放声痛哭起来。
一边痛哭一边抽抽噎噎的骂,连‘朕’的自称都忘记了,“我……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呜……”
沈池见小皇帝只顾着哭,已经不再挣扎,便松开箝制的手,抱住小皇帝的肩膀,牵了他的手,柔声道,“重阳。”
自从先帝去年薨了,天下除了太后之外,再没有人敢喊小皇帝的名字。小皇帝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哭得红肿的眼睛呆呆看着沈池。
沈池轻声道,“重阳,疼不疼。“
重阳哭得呆滞的眼睛转动了一下,露出怨恨的神色,突然又拼命挣扎起来。
“看起来是疼的。” 沈池用力按住他,在龙臀上轻轻摸了摸,“被你生生下令杖死的赵虎儿,临死前血肉横飞,他所经受的疼痛,比今日陛下经受的,又何止百倍。”
重阳停了挣扎,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不过是个下贱的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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