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池擦了擦脸颊滑落的汗滴,笑道,“臣失仪,陛下莫怪。”起身去屏风后面把狐裘和外层夹袄都脱了。常服下面只留了一层夹袄出来。
重阳露出满意的神色,“看起来好多了。方才穿那么多,身上肿得厉害。”
沈池笑道,”陛下看得满意,臣现在可以开口说了么?”
重阳抬手阻止,“升迁文书已经发下去吏部了。你先领着,等到明年过了年再跟朕提。”
沈池心想,这随口敷衍,能拖就拖的口气,跟她的太师老爹,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的太师老爹嘴里说着把她亲哥找回来,一拖就是五年,到现在人都不知在哪处。莫非重阳这边也要拖她五年十年。
想到这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开口道,“臣的心意,早已告知陛下了。等了两个月,陛下却始终只是敷衍着。臣领了詹事府的职位倒也无妨,若是哪天臣挂印而去,也望陛下莫要责怪。”
重阳脸色一变,从长榻上坐直了身体,喝道,“你敢!“
沈池姿态恭谨,却不回话,低头喝了口茶。心想,不知韩铮几时能回转。若她被锁在东暖阁里,把她捞出去只怕要费几番功夫。
重阳见她这幅模样,心中七分的火腾腾烧成了十分,气得抬手砸了矮几上的果盘,碎瓷洒了一地。还要再去砸花瓶,沈池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手背。
重阳怒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阴晴不定。
沈池坐在身边,拉着重阳的手,轻声道,“陛下,臣心中已有去意。若是曲意敷衍,陛下何来今日之怒?但若是一声不吭,直接走了,却怕陛下郁郁伤心。思前想后,还是提前跟陛下说一声的好,所以今日臣来了。“
重阳冷笑道,“这么说起来,朕倒要谢谢你了。“
”陛下莫生气。”沈池耐着性子温柔劝慰,“陛下还小的时候,臣就在陛下身边了,到今日,已经超过五年。臣在这世上认识的人虽然多,心里真正亲近的人,总共没有几个,陛下算是一个。陛下待臣之心,臣是知道的。臣的心意,陛下可知?”
重阳心里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凉,哑着声音道,“ 嘴里说得好听,心里只怕想着怎么糊弄朕!你若是真正亲近朕,又怎么几次三番想要走!你真的知道朕待你的心意,就应当留在朕的身边,陪着朕一辈子!”
沈池柔声道,“心里亲近,却不见得要贴身陪伴着。陛下难道没有听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离得远了,反而忆起当初的种种好处。离得过于近了,只怕像两只刺猬,反倒扎得身上疼痛。”
她自认这些话发自肺腑,奈何重阳却不愿意听。
“好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沈先生糊弄朕,糊弄出新花样来了!归根到底,不就是见不得朕手上沾血,想要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沈池活了两辈子,极少跟人吵架,看这架势就有些头疼。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重阳却当她默认了,心里的火无处可去,简直烧化了五脏六腑。
心里怒急了,少年皇帝的语气却冷下来,好像冬天屋檐挂下的冰棱子,笔直地往心窝里戳。
“沈迟,朕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你若是人在京城也就罢了,若是人哪天不见了,朕就每天弄个人去你宅子门口,一刀刀活剐了,叫你沈家没一处干净。有本事你就捂着耳朵出去躲一辈子,图个自个儿清净!”
沈池再也没想到自己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盛怒之下居然说出这番话来,脸色顿时难看了。“陛下在气头上,怎么说出如此糊涂的话来!臣一人惹得陛下生气,怎的迁怒于他人!陛下这样,岂不是和——”她把下面半句话吞了回去。
重阳冷漠地道,“朕骨子里流着先帝和太后的血,你难道不知道?是,朕这样,和太后越来越像,那又如何。朕像太后,朕更像先帝。先帝是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江山,你不喜欢见血,倒一心想要朕做个吃素的小绵羊!”
沈池安安稳稳过了几年,这时才真正的觉得头疼起来,“陛下误会了。臣早就说过了,陛下没有错,是臣错了。陛下已经成年,如今需要的,是精通帝王之术的人才辅佐,臣对这些一窍不通,在陛下身边已无用处,偏偏臣迂腐不化,确实见不得这些刀光剑影。现在不走,难道要将来与陛下互相生了嫌隙再走?”
这些话她说得真心实意。
第55章 请辞2
重阳深吸几口气,勉强将心中的暴怒压下去,拉着沈池的手,缓缓道,
“这么多年,朕一直依着你,你想要个明君,朕就做个明君。你想要朕对人亲厚,朕就对人亲厚。你那随侍张狂无礼,朕忍了!你对温泽比对朕还上心,朕忍了!朕知道你的为人,就算将来有了什么事令朕不快,朕也不绝会生你的气。你若是担心口说无凭,朕可以赐你免死金牌。以后遇到了事,你拿金牌出来晃一晃,朕就知道了。“
沈池叹了口气,想起明太|祖赐下的一堆免死金牌和铁券丹书。
赐下去的时候诚心诚意,过了十年二十年,满门杀起来决不手软。
翻遍了千年史书,自古君王身边辅佐的文臣武将,能够善始善终的,无不信奉了‘见好就收’四个字。
人生若只是初见,又会少了多少烦恼纠葛。
与其日后渐渐生出嫌隙,将这五年的深厚感情消磨殆尽,不如结束在最美好的时刻。日后回想起来,心中还有个美好念想。
“陛下待臣的心意,臣感激。臣说了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并不是存心糊弄,是真心实意的想法。唉,说着真心实意,也没法子证实,只能嘴上说说,希望陛下相信了。”
沈池身上背着的秘密太多,前世的,沈家的,平日里无论对着谁,随口扯几句糊弄过去的事情多了去了,难得一次对着人掏心掏肺,人家居然不信。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了。
“既然今天把事都说开了,陛下现在就给个说法罢,不必再推明年了。以后臣每到一个新鲜地方,就给陛下和将来的太子送些当地的新鲜玩意来。岂不是比天天拘在这四面宫墙里,大眼瞪小眼来得有趣。”
重阳见她不肯松口,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沈迟,朕真是不知道,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朕纵了你这么多年,如今却连个人都留不住,好说歹说,你还是张口就要走。”
沈池低着头道,“陛下恕罪。”
重阳只觉得一颗滚烫的心沉甸甸地坠下去。坐在烧足了火龙的东暖阁,竟觉得彻骨的冷。他沉默地放开了沈池的手。
“你要个说法,朕今天就给你个说法。”
沈池心里一喜,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来。“臣恭听。”
重阳冷淡的道,“朕的旨意,你就这么坐着听?”
沈池立刻起身,找了处没有碎瓷渣的干净地砖,撩起下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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