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很确定,他看向那个女冠子的时候,目光温柔。
虽然一直以来,他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但嘉芙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用这种温柔的目光看过自己。
对着她的时候,他要么没表情,要么是在教训她,要么就是显然带了容忍的微笑。
嘉芙忍不住,又看了身边的裴右安一眼。
他睫毛微覆,视线落在书页之上,聚精会神。
嘉芙心里渐渐发酸,有点难过。
很明显,他们两人从前是认识的。她在心里已经推算了好几遍了。
迟含真被投为官奴的时候,裴右安当时已离开京城。但迟翰林一直供职翰林院,是当时的书画大家,做了很多年的国子监祭酒,而裴右安素有才名,少年便考中进士,和迟翰林必定有往来。
既然有往来,他认得迟含真,也就不奇怪了。
一个是少年进士,一个是世家才女,嘉芙越想,越觉得两人配一脸。
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裴右安上辈子终身不娶,是因为他倾慕这个女冠子,而女冠子感于身世,不愿还俗,他才黯然离开京城,远赴塞外,以致于最后英年早逝,吐血而亡?
嘉芙情不自禁,转头再次看向裴右安,盯着他线条隽逸的一张侧脸,
裴右安继续看着书,忽道:“何事?”两道视线,依旧落在书上。
嘉芙一吓,张了张小嘴,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低低地道了“无事”,怏怏地转过了脸。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随即翻了一页书。
两人一路再没说过一句话,回到裴府,裴右安带着嘉芙去拜了宗祠,又陆续见了些宗族里的长辈,到了傍晚,两人到裴老夫人那里用了饭,终于空闲了下来,一回房,裴右安换了身便服,人就走了,也没和嘉芙说要去哪里。
老夫人体谅她今天辛苦,方才用饭的时候,特意说,让裴右安和她早些休息,不用她再伺候跟前了。
她确实有些累了。昨晚洞房夜一言难尽,根本就没睡好,今天一天忙忙碌碌,现在好容易能松口气下来……
他却又自己走了。
嘉芙很是失落。
裴右安刚奉旨成婚,有三天的休沐,何况早上,刚去过宫里,快天黑了,嘉芙觉得他不可能为了公事而出去。
要么是会友,要么……
她有一种直觉,或许是和早上遇到的那个女冠子有关。
嘉芙洗了澡,换了身轻便衣裳,在房里等他。
天彻底黑了,他一直没回来。
嘉芙上了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又起身,穿衣去了他的书房。
先前在武定府的时候,嘉芙发现他有一个习惯,有些书,他会预备几本,放在不同的地方,以便随时取阅。
她秉烛,在他的书房里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本《论衡》。
嘉芙取了书,回到屋里,靠坐在床头,开始秉烛夜读。
翻了几下,她就想打瞌睡了。
枯燥的一本书。前头在讲大道理,中间在讲大道理,后头也在讲大道理。
总之,这就是一本讲关于天、地、人的大道理的书。
嘉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他既然喜欢读,那就一定是好的,她也要读。
夜越来越深,嘉芙也越来越困。捧着书,就这么睡了过去。
亥时中,裴右安外出归来,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嘉芙靠在床头,睡了过去,一只胳膊软软地垂下,白嫩小手里,滑着一本书。
裴右安轻轻走近,到了床前,看了一眼。
是他白天读过的那本。
她歪着只脑袋,斜斜靠在锦枕上,云鬓蓬松,两瓣红唇微嘟,一双长睫轻轻颤动,也不知梦到什么,睡梦里都带了几分委屈的模样。
裴右安站在床前,默默看了她片刻,俯身下去,伸手去拿书,才碰了一下,她睫毛一动,睁开眼睛,看清床前的人影。
“大表哥!你回了!”一声惊喜娇呼,立刻撩开被子,人就要爬起来。
裴右安拿走了书,随手放在床头案几上,道:“你睡吧,不用你服侍。”
被他这么一说,嘉芙就是想服侍也没那个胆子跟进去了,人跪坐在床上,看着他身影入了浴房。
他出来后,嘉芙鼓起勇气,装作无意地问:“夫君,晚上你去了哪里?”
“白鹤观。”
他信口般地应了一句。
嘉芙心咯噔一跳。
直觉竟然是真的!
她再也没勇气问他去白鹤观做什么了。眼前已经浮现出他和那个女冠子谈诗论画,惺惺相惜的一幕。
她哦了一声,沉默了下去。裴右安仿佛也有心事,若有所思的样子,道:“你先睡吧,我去下书房,迟些回来。”说完便走了。
这一走,直到过了子时,才终于回来。嘉芙还醒着,却装作睡了。他轻手轻脚地上床,躺了下去,和嘉芙中间隔了半边身子的距离。
新婚的第二个晚上,他没有碰嘉芙,次日午后,人又出去了。
朱国公夫人,安远侯夫人,午后来裴家走动。老夫人自然将新进门的孙媳妇唤到跟前陪客。
嘉芙心乱如麻。她的直觉告诉她,裴右安又去了白鹤观。但是对着老夫人,却不敢有半点情绪泄露。
她笑起来时,天生的双目弯弯,便是不笑,红艳艳小嘴的两边唇角也微微上翘。又美,又甜蜜。老夫人说,家中有她这样一个成日爱笑的,能招来福气。于是夫人们聚在老夫人跟前叙着闲话,嘉芙陪在末位时,便保持着乖巧笑容,腮帮子渐渐发酸,忽的心口一跳。
几人说到了近日颇为引人注目的池家孙女迟含真。
朱国公夫人道:“听闻前日,皇后娘娘怜惜她,将她召入宫中,问她还俗的事。她却拒了。实是个有心性的女子。”
安远侯夫人叹息:“可不是吗?当初那样的气节,莫说女子,便是男子里,又几个能做的到?不但容貌好,从前就是个才女,命运不济,逢了逆王作乱。”
裴老夫人点了点头:“当年右安中进士的那场科举,她祖父迟翰林就是主考官,是有师生之谊的。可惜那孩子了。白鹤观的老真人,我从前也认识。过几日等有了空,我过去瞧瞧。”
夫人们便赞老夫人仁厚,嘉芙渐渐出神,最后送走了客。
裴右安和嘉芙新婚燕尔,自己那院还没有设小厨房,饭暂时和老夫人同吃。天黑了,裴右安还没回,嘉芙服侍老夫人吃饭。因跟前没外人,也不拘规矩,老夫人让她同吃,问起裴右安。
嘉芙笑道:“他访友去了。”
裴老夫人道:“我料也是。只是才新婚,回的也是晚了些。等见了他,我会说他的。”
嘉芙装贤惠,给老夫人打汤,甜蜜蜜地笑道:“无妨。他一个大丈夫,出去应酬是应该的。”
裴老夫人点头:“好孩子,真的懂事。只是新婚燕尔,也不好总丢下你。还是要说说的。明日你回门,等他回了,晚上早些歇息,养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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