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盛京将军不过是摆在那里的雕像,主管后勤军政,说到打仗,这位才是镇得住场子的前线统帅。
这一身血气镇得我这个不怕血的外科大夫都愣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周培公醒了,或许是被外面的喧哗吵到了,还是听到了东北八旗实权人物到了,拖着病躯亲自出迎了。
“我说方才做了好梦,梦见一只海东青飞到我家房顶上,原来是贵客驾到,五叔五嫂,快,开中门,迎接乌丹将军进来呀!”
因为服用了鸦片酊,周培公这会子精神特别好,面色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他与乌丹也算是军中旧相识,自然不好拒客。
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假象,这药力一过,病人只会更痛苦。
“说到海东青,还记得当年你我在察哈尔用兵,在山梁子抓到的那只雪白的大猛子吗,连皇上见了都说好,我只好忍痛割爱,送到了皇宫大内,可惜了那猛禽啊。”
乌丹脱了狐裘大衣,摆手进门,笑说:“不用开中门了,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我就来看看老朋友,顺便听说有好大夫在这里,来求医治我这老伤腿,过年了,送点年货给我这老伙计,狼崽子,好了,就顾着追女人,人家怎么说是大内供奉,你给人家一点脸面,把我预备好的年货搬进来吧。”
冷清了许多年的盛京提督府突然热闹起来,我看得明白,连乌丹这样的铁血将领也是要看皇帝的眼色行事的,这就是政治。
听五叔五嫂说过,这十多年,盛京提督府几乎是少有人至,连南方的亲友都少有往来,今日乌丹带着八旗将领登门拜年,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自从我这个洋大夫来了,府里突然多了许多人气,老两口都笑说我是周府的贵人。
面对这一堆实打实的年货,从野猪肉片子到人参海货,老仆妇俩眉开眼笑地忙着张罗当兵的吃茶用饭,我却刻意跟狼兆保持着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培公的状态,乌丹仔细打量完老友后,有些眼眶湿润,抚着额头,有些伤感。
“这一晃这么多年了,日子过得真快,我是个武人,整日就是打仗练兵,老兄都病成这样也没想着来看你,要不是狼崽子跟我提起说皇上派了太医来,我还不知道你的病……”
乌丹说的是实话,但却只能让病人更难受,我忙插嘴,问:“将军今日来顺道是要看腿吗?正巧这会子大人病情缓和,安莎有空,这就给将军诊治吧。”
我也有些害怕周培公在这些当兵的面前发病,还是快点打发了的好,便命小厮拿了药箱出来,请乌丹坐下,查看了他的右腿,不是什么大症候,只是很明显当年的伤患处没有恢复好,我查看完毕只能问乌丹:“将军却是个一心报国的好军人,当年伤患未愈便上阵杀敌,导致当年骨折处骨膜没有长好,影响到右腿血液循环,伤到了末端神经,恐怕到现在右腿时有麻胀,这种旧伤有两种治疗方法,就看将军是要一劳永逸,还是暂时缓解?”
我这一系列西医名词出口,乌丹听得目瞪口呆,回头看了一眼狼兆,有些放下戒备笑道:“呵呵呵,果然是宫里的供奉,在博洛河屯救过皇上的命,说得干脆痛快,不像那些所谓的名医扭捏,老夫要问,这一劳永逸的治法和暂时缓解有何区别?”
“这一劳永逸的治疗方法很简单,将军就必须受二茬罪,安莎必须重新为将军切开伤口正骨,重新缝合,然后打上石膏,敷上京里惠仁堂正骨秘方膏药固定,三个月卧床休养,待骨膜神经完全长好方可下床;暂时缓解就只能徒手正骨,敷上膏药尽量不能跑跳,比较效果而言,前一种将军要承受手术的痛苦,但效果明显,后一种就看将军运气,或许天长日久,骨膜和神经可以慢慢恢复。”
我一股脑的中西医结合疗法让乌丹也是大开眼界,抚须笑问:“先生可以肯定如果老夫这老伤腿被你重新动刀子后就能完全复原,老夫这些年看过几十个名医,没有一个说得有先生这般痛快的?”
我不愿为乌丹的老伤腿耽误时间,只惨然一笑,回答:“安莎不愿在将军面前夸耀医术,是否管用这个由病人自己决定,这段时间安莎都在提督府照看周大人,将军可以考虑周全再做决定。”
我与乌丹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他一个驰骋沙场大半辈子的铁血战将,哪里输得起三个月的时间来治腿,后来不过是问我要了惠仁堂秋家的祖传药膏。
康熙二十九年除夕前夕,大清王朝在北境的战事连绵不断,准噶尔不断蚕食着蒙古喀尔喀三部,乌丹坐镇八旗清军东北大本营,哪里有时间来治疗旧伤,我看着狼兆微瘟的脸色,明白乌丹的目的,可我现在的处境,哪里容得儿女情长,也罢。
可我并不知,这一番提督府的年前探访之后,乌丹跟自己心腹爱将说了什么,反正江六驴这个人对我的态度,彻底褪去了那种初恋的热烈,变得理智而冷静,让我却有些不习惯。
乌丹说了什么,我是几年后方得知,实际上他就说了一句———————狼崽子,这个女人是值得你长相厮守一生的女人,不在乎这一时长短,来日方长。
一语成谶,我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康熙的铁血统帅,但却记得周培公的那个梦,海东青,这个男人,确实像一只俯瞰苍茫的海东青。
后话不知,我只知道当日欢宴后,周培公体内的镇痛剂药效一过,那一夜,除夕前一夜,是周府的不眠之夜。
这个男人,这个已经病到瘦削形骸的男人,坚持不要用我的镇痛药,说那东西会上瘾,自己不要受药物控制。
两个老仆急得跪地哀求,我看着这倔强清傲的忠骨良将,心里真的有些动气,他这是做给我看的,因为我是皇帝派来的,我该说什么,我该做什么?
他不知道皇帝对他已经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了吗?皇帝再欣赏他,也不能为他平反,这是不可能的,皇帝要顾及的是满蒙亲贵的人心,一个汉族将领,再才华横溢,再忠君爱国,得到的还不及一个普通八旗子弟的微末零头。
盛京提督,已经是皇帝能给予的最大抚慰,我叫来了两个看门的校尉,愤怒命令道:“按住大人,灌药。”
对付一个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的病人,两个军士如同对付小鸡一般,按住周培公,把鸦片酊灌进了他的喉咙里,没想到,我却没想到,这一灌药,这倔强的病人又在这除夕凌晨被折腾掉半条命。
他吐了,强烈的呕吐,直接把药,饭食,汤羹,什么都吐出来,直吐到身体里什么都没有,胆汁,血,寒冬开放的红梅一般,反噬的药物呛了气管,我知道,这是他在求死。
我是真生气了,他是想赶我走,离开盛京,他只想如寒梅一般,孤独地在墙角盛开。
我掰开他的嘴,没有吸痰器,我叫来小厮老仆,一人一口,把气管里的痰血吸出来,然后把汤药,羹饭,直接插了胃管,慢慢输送进他的身体里,我就是不要他死。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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