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皆说自己的唇鼻似母灵巧,眉眼似父温和,遗传了上好的容姿,然而小时候的楚淮青却只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标准的硬性壮汉,怒瞪起眼来宛如凶神恶煞,一只手便能将自己拎起来然后来个过肩摔。
楚淮青曾以为一定是母亲的能力太强,所以才没让他遗传到父亲的半分想象,若是遗传到了一点点,不至于长成这么一副羸弱的模样,如今看来,那只是相对于幼小的自己而言,父亲的形象过于伟岸高大,所以才产生那样的错觉罢了。
在他愣神遐想之际,一道黑影挡住了直射他面颊的阳光。
“怎么傻了?”
楚淮青蓦地回神,急急想要和眼前的中年男人拉开距离,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在今天偏要与他作对,竟是让他左脚搭右脚给小小地绊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朝后趔趄了几步。
中年男人的手掌比主公宽大不了几分,但掌着他肩膀的力道却是大到令人安心,并在楚淮青站稳之际便收了回去。
亲爹面前闹笑话,楚淮青简直羞得脸颊通红,当他看见中年男人嘴角的那一抹揶揄的弧度时,更是不自禁垂下了头,男人却像是体谅他,没有继续什么让他难堪的话题,只是轻拍了楚淮青的一下肩膀:“你母亲也想你……你也离开了这么久,去看看她罢。”
……母亲。
相较楚国公而言,楚夫人带给楚淮青的排斥感更甚,下意识想要回绝,却发现楚国公已经走远,只是脚步行的缓慢,似乎还打算在他离开之时堵在门口。
如果楚淮青出现想要离开的念头,大抵会被楚国公不由分说地驳回。
楚淮青扶额无奈。
为什么他遇见的男人都是这么不讲理,主公是这样,他亲爹也是这样!
……
……亲爹,亲娘。
如此遥远的词。
恍惚中晃进了屋里,妇人并不在大厅,楚淮青走进里屋,但也没能看见妇人的身影,屋内的隔间传来轻响,料想人就在里面。
左右看了看,楚淮青从桌上拿起一双还未制成的布鞋,成人男子的样式,绣工精巧,也不知出自何人。
楚淮青不禁一笑,放在这个地方,还用想是出自谁手吗?
刚想将东西放下,抬头之时,却撞入一双清冷的视线中,然后那清冷软化,漾出渐柔的波涛。
楚淮青怔愣着,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不过下一刻妇人就侧过了头,朝屋内低声轻唤,比方才不知温柔了多少。
一个少年从屋内探出头来,似是有些羞涩,快速奔到了妇人的身后,瞄向楚淮青的时候,眼中带着陌生与好奇,妇人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在其耳边轻声低语着什么。
声音很小,没有让楚淮青听见。
看到这个与自己有七分相像的少年,看到妇人对这个少年截然不同的态度,而后又被两母子冷落其旁,被楚国公温暖到燥热的心算是彻底地冷静了下来,楚淮青在心中摇头直笑,犹然萌生出一股子退意。
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年在地面跑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是我的兄长吗?”
楚淮青回神,看着仰头与他相视的少年,对方清澈的双眼倒映着自己微显错愕的模样。
见楚淮青没有回答,少年嘟囔道:“应该是了,母亲不会认错的。”
“……”
面前的少年突然倾身,将他给一把抱住,楚淮青霎时间僵成一块雕像,推也不是,躲也不是,无措的模样看上去甚为狼狈。
少年闷闷的声响从身下传来:“我五岁之前应该见过你,但我记不清了,这是你的错,就是因为你,父亲老了许多,母亲接连哭了三天,昏倒后又病了数月——你是个混蛋!”
吼完了最后一句,少年又倏然松开了他,眨眼间跑出了门外。
楚淮青看着那少年的背影,竟是无言以对。
对少年的呼喊声抑在嘴边,妇人面上无奈,但细看她的神情,似乎也是赞同少年的话,近前拾起桌上的布鞋,轻力摩挲:“即便你不喜欢我这个母亲,也应当在意一下你爹的感受。他出身不高,长年累月的磋磨,已是伤及根本,当你的噩耗传进楚国公府时,他险些一蹶不起。”
中年男人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楚淮青不禁抿唇,心中揪起揪起的疼,难受而又喘不过气:“对不起。”
妇人声音轻缓:“听说你忙,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便留下吃个饭吧。”说罢便要朝门外走去。
“……楚夫人。”
妇人脚步一停,身体像是轻颤着:“何事?”
“你便真的认为我很讨厌你吗?”
“……为何不这么认为?”妇人道,“你唤我为楚夫人。”
“那么——母亲!娘!”楚淮青道,“这样可以了吗?”
妇人蓦地侧身,半响,微蹙了一双秀眉,似是疑惑不解:“你……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不是母亲先讨厌我的?”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楚淮青的眼中飘过一抹痛苦,轻声笑着,“娘这个字,从小到大我冲你喊过多少次?而你回应我的次数却是只手可数,恐怕连个下人,都比我这个亲儿子更能引起你的注意!”
妇人错愕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
楚淮青喘着气,以手扶额,侧身欲走,不想让自己看到妇人接下来会假装出来的柔情,也不想让妇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
然而妇人却在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拽住了他,声音很轻:“青儿。”
似乎还怕他继续走,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你原是不记得了吗?那件事……”妇人的声音带点不安,又似是在耻于出口。
“什么事?”意识到妇人所说之事便是对方态度改变的根源,楚淮青耐着性子追问道。
看着楚淮青浑然不觉,像是真的对那件事不知情的模样,妇人无力地笑:“原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她复又低声叹了一句,“报应……真是她给的报应。”
“她是何人?”
妇人一顿,里屋的门关上,又让楚淮青坐到了离门较远的位置,随后落座与对方面前,悲伤且静静地注视着他:“在你心中,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温婉贤良,落落大方。”幼时便是这样认为,但楚夫人面色不对,楚淮青便讨巧地道,“这是外界对母亲的看法。”
“若我告诉你,你的母亲……其实是一个杀人凶手呢?”
楚淮青的眼睛微微凝缩,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什么人的手是干净的?就连他也不知沾上了多少血腥,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样的词联系到楚夫人的身上。
因为在他从小到大的印象中,妇人都是如此的干净。
妇人早已料到了他的反应,只是料到不代表能够接受,在楚淮青再一次看向她的时候,对方眼中的悲痛明显更深了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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