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阳酒,那是京城的酒啊。
唐宝如知道他爱喝,专门去学了来,前一年重阳就买了上好的糯米来酿,酿出来的酒是金huáng浓稠的酒水,甘甜芳美,放在水井里冰过后,更是清澈冷冽,不知不觉让人喝下许多,微醺暖热的感觉会缓缓升起,这时候下笔写字,笔如游龙,文思如泉涌,是最好的状态。
连官家也赞不绝口。
大概,以后再也喝不到了吧。
他们之间,相隔着那么长的时间,死亡隔断了一切,又以别的来补偿于他,但是那一个唐宝如,他却是永远的失去了。
☆、第87章 百种须索
卢娘子这些日子偶有听说会到香铺,或送衣物或送吃食,当然不是只送裴瑄一个,而是唐远唐定的都一起送了,连宝如这边都收到了吃食和孩子衣物,送来这些东西又偏偏极用心思,光是孩子穿的鞋子肚兜,巴掌大的小地方也费劲心思做得jīng巧非凡,柔软舒适,用料不是上好,却十分合适初生婴儿用。宝如知道她家贫,只得变着法子给她回礼,或是给她弟弟送些笔墨纸砚,或是送些油米,或是些做好的ròu脯鱼gān之类的东西。这般几次礼尚往来,明眼人也算知道她用心良苦。只是碍于女子名声,看出来的人也都绝口不提,只怕戳破窗户纸给人难堪或是有碍名节。
上元夜本是彼此有qíng的男女们一表衷qíng的好时候,只是若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一个处理不好,那就变成了一场难堪和伤害,不好收场。
宝如抬头去看裴瑄,裴瑄骑在马上看到卢娘子,微微一怔,转过头对宝如道:“夫人先请回去,我有些许小事要处置。”
宝如看了眼卢娘子,卢娘子遥遥给宝如行了个礼,眼神不躲不闪,坦dàng大方,宝如颔首回礼,转头看了眼裴瑄委婉道:“裴郎君若擅使刀,却不知是否心有慧剑?”若是无意,却不好给女子希望,只是这话却不好明白说出来。
裴瑄却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下道:“烦许夫人担忧了,我省得的。”
宝如微微一笑,放下轿帘,裴瑄命那国公府护卫先行将人送回府,却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向卢娘子走去。
卢娘子抿嘴而笑,笑靥如水,星眸半垂,睫毛轻掩,盯着站到了她面前的长靴,耳根飞起了一层薄红,月色之下,斯人如玉。
她不好意思正视眼前的男子,却知道那眉如剑,目如星的男子正注视着她,玄色腰带上用的红色丝绦系着长结子,正微微晃dàng着。
她终于从袖中取了一只荷包,上头jīng心绣着五彩鲤鱼戏莲,那是她的闺名,她出生之日,母亲梦到一尾锦鲤入怀,醒后便觉腹疼生产,便给她起名卢鲤。
她低低道:“前日看裴郎君腰上荷包陈旧,我做了个不知合用不合用,若是不嫌粗陋,还请收下。”声音婉转,却引人怜爱。
裴瑄终于开口,声音沉静温和:“卢娘子,听说你出身官宦世家,却因为父母双亡,族中凋零无人护持,一个人抚养幼弟长大,十分可敬可佩。我十二岁时家中生变,猝然失去父母亲人,后来làng迹江湖,尝遍人qíng冷暖,更是知道你一个单身女子,守门立户的不容易。”
卢娘子脸上发热,眼圈却忽然一热,若不是父亲多少有些同年座师照拂,她一个孤女带着弟弟,早就不知被欺负到哪里去了,这几年她小心翼翼周全,不肯将就不肯苟且,多少深夜扪心自问几乎要放弃却仍是咬着牙根硬挺过来,如今听到这一句话,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希望有个人披荆斩棘而来,救她于水火之中,和爹娘一样,叫自己一声“阿鲤!”,而她终于能撒一次娇,诉一次苦,尽qíng的哭一次。
裴瑄却道:“我也想和卢娘子说说我家从前的事,不知卢娘子可有耐心一听?”
卢娘子点了点头,裴瑄道:“我爹是个开镖局的,身上有些祖传的武艺,xing如烈火,好打抱不平,因着身上有着武艺,手下又有一班镖师,一般人也不敢和他做对,在家乡也算得上说得上话的人家,便是当地官府也要敬上三分。我是长子,深得他宠爱,从小就亲自教我武艺,六岁扎马步,七岁开拳脚,埋桩柱,大一些便日日带着我跑马she箭,耍拳弄棍。他好jiāo天下英雄,因此家里时常有人来访,又因为讲个义气,虽然很少亲自押镖,却时常要出门去替人排忧解难,或是替人去居中调解。”
“我娘是家中独女,本得娇宠,嫁到我家便时时为我爹生气,因他撒漫使钱,又多不管家,但凡有个亲友来求说有难处,他便慷慨解囊,为着这事,家中也不知吵过多少架,从我懂事起我爹娘就没有哪一日不生闲气的。直到我十五岁那一年,因为娘又因为我爹又去替朋友出头的事生气吵架,我怕回家见我娘生气,那日没有回家,在外头朋友家借宿,结果那一夜我爹惹了仇家带了许多匪徒夤夜上门灭门,父母弟弟、上下仆妇尽皆被杀,所有家财被洗劫一空,一把火将家中烧成白地。”
卢娘子捂住嘴巴惊呼一声,裴瑄抬了眼皮,双眼幽深淡漠,有如寒潭:“我第二日才知道家里出了事,却未能回家看,就被朋友塞了盘缠让我立刻逃,怕人家还要斩糙除根,也无人敢收留于我,我带着盘缠走了数家与我爹来往甚多,曾受我爹恩惠的人家,却人人惧祸,无人敢收留于我,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流làng江湖,一个人làng迹天涯,寻访仇家。”
“可惜在我长大武艺练成,找到那仇家的时候,他却已病重不能行,垂垂待死,也并没有活得多么风光,他在江湖上杀人甚多,到老自然被手下背叛,被仇家追杀,连儿子的命都没有保住,倒是膝下有着孙儿才八岁,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杀了他身上背了人命倒白白误了我的人生,总不能也学他杀了他的孙子斩糙除根,那又有什么意思,我爹娘也活转不过来,再说我爹娘也不是想让我当个杀人犯背着人命混迹人间的,所以我放弃了报仇离开了家乡,再也没回去,听说后来他到底还是被仇人杀了,也不知那孙子最后如何。”
卢娘子是个聪明伶俐的,这会儿已知道裴瑄想说什么了,脸上唰的惨白,裴瑄笑了下道:“我这些年,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什么人成亲,因为那总叫我想到我的爹娘,他们待我都极好,可是却从未有一天放弃过对对方的厌烦怨怼,直到最后一天都还在吵架,也不知道huáng泉路下他们是不是还在吵。我其实和我爹很像,青山易改本xing难移,改不了啦。”
“我不想让我的女人跟我吃苦,更不想某一日自己身死异乡还连累妻子儿女,如今跟着许相公,其实也是极为危险,只是在许夫人面前,我们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有一次和那边的土司谈判催税,许相公差点就被他们抓去杀了。他文文弱弱一个书生,有时候倒有我敬佩的大勇大义,我也想跟着他看看能走到什么地方。因此我不希望被困在一个小家里头,每日为油盐酱醋烦恼,为该不该做这桩事该不该去哪里争吵,像许相公那样,做事做到一半又要对唐娘子牵肠挂肚,顾虑万分,我却没他这般大本事能两者兼顾,天地广阔得紧,我想多走走多看看。”
裴瑄停了口,温和地低头看她,似乎有些期待地等她说些什么。
卢娘子面如白纸,几次微微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那句话。
夜已深,寒霜侵衣,天上纤云不留,一轮圆月,不知人间qíng苦,兀自亮如明镜,白如皓雪,远处仍有聒耳笙歌,无忧无愁,一派盛世清平。
最后是裴瑄将卢娘子送回家门,拱手道别后翻身上马,低头说了句:“小娘子xing格刚毅,百折不挠,必有锦绣造化,若是将来遇到什么难处需裴某效劳的,只管开口,裴某愿尽绵薄之力。”
卢娘子俯首慎重施礼,裴瑄颔首转头驱马而去,卢娘子看他始终不顾而去,轩昂身影终于没入了远处阑珊灯影处,怔怔立于门首,心中无限空茫。屋内弟弟一直候着她回来,听见响动开门出来,看到长姐满脸濡湿,吓了一跳问:“长姐怎么了?”
卢娘子低头看他,伸手抚摸他的头发,笑道:“没什么,早些睡吧。”一边眼泪却又扑簌簌落了下来。
天大地大,我想和你一起去看,风里雨里,我愿陪你同闯。
她何尝不想说出这句话,可是她身上尚有重任,她放不下,割不舍,不能走,不能闯,不可随心所yù,不能放làng形骸。
☆、第88章 福祸相依
上元夜就这么过去,宝如那一天后就没有收到卢娘子送来的东西,她虽然好奇裴瑄究竟是如何说开的,却也知趣的没有追问。倒是公主府、齐国公府都有送了厚礼过来,却也并非一味贵重,难得的是用心。公主府上送来的是一套说文解字jīng装本,上头注释明显与外头书行里卖得不同,更为详尽,又有竹丝缠枝花卉纹多宝格盒子,里头居然是檀香木做的木牌子,每张正面雕着图,反面雕着相应的字,这是一套十分jīng致的教孩童识字的木牌,与说文解字相对应,正适合用在淼淼开蒙。齐国公府则送来了几匹贡纱,一匣子名贵药丸,都是太医院配好的药丸子,每匣都有方子,注明成分及其主要疗效,显然是宫中常备,与外头卖的又大不同,其中更有几样孕妇产妇专用的药,安胎顺产,十分珍贵,又有大相国寺方丈亲自开光的护身符,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求到的。每一样礼都送到了心坎上,又并非贵重到令人不安,让收礼的人不免承了这份qíng,宝如少不得去打听了下裴瑄那边收到什么礼物,公主府送了一匹才三岁的大宛小马,裴瑄虽然再三推辞最后仍是收下了此马,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却看得出十分喜爱,养在后院,一日三顾,如今冬日,新鲜糙料难得,裴瑄将钱都拿去买了豆子麦子jīng心搭配糙料悉心喂养。
宝如点头叹气,这位长公主,深谙送礼为人之道,她十四与右监门卫大将军王崇之子,右卫将军王修定亲,十五及笄时王修急病,将军府上文请求辞婚,公主却认为皇家更要守信诺以为天下表率,坚持如期下嫁,结果没多久王修病逝,这位公主便一直孀居公主府至今已届十年,算起来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已——胸襟手段绝非泛泛,只不知她只是单纯感谢,还是别有心思。
不过她很快没时间再想这些,chūn暖几日后,运河解了冻,唐家两老终于带着唐昭如赶到了京城,唐定唐昭如淼淼一屋子三个娃娃乱糟糟闹哄哄的在院子里闹腾。
刘氏和她抱怨:“也不早点写信,后来还是许家那两个老不死的到家里胡咧咧地说叫我们盘了香铺子筹钱给女婿,女婿前程要紧,我们才知道你又怀孕了,女婿被贬了,结果天冷了你爹病qíng有点反复,老二也身子不太好,一时没能上京,运河冻上后女婿那边写了信来说已派人照应,让我们开chūn再上京,我们悬了一冬的心。”又发牢骚:“所以说走什么仕途,好端端在家里开铺子有什么不好,都说伴君如伴虎,那通天路也是好走的?如今连老婆孩子都顾不上。许家那两个就只知道叫我们出银子,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儿子我们养,仕途我们供,福他们享,他们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脸有多大呢!”
宝如看刘氏虽然cao心,却仍是大包小包带了一堆吃的用的过来,连许宁的衣物鞋帽都有,知道她惯是嘴硬心软的,慌忙笑道:“这一胎十分安稳,和前一胎一样,顺顺当当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早晨起来略微有些抽筋,抻一抻也就好了。”
刘氏嘀嘀咕咕又念叨:“这是得亏你有福气了,若是别人,哪有这般省心?”宝如委婉解释:“他原也不知道我有孕的。”唐谦连忙道:“当然是朝廷大事重要,却不知那许家说的需要用钱打点前程的可是真的?若是真的,我们也不是不能尽些力的,虽说我们不同流合污,却也不必过于清高,该打点就打点,该送就送。”
宝如摇头失笑:“我骗他们的,若不是如此,他们两老还日日想着从我这里揩油,全不顾儿子的前程。”
刘氏冷笑:“我就说呢,许宁这人虽然父母昏聩,一向他还是知道些羞耻的,哪有大大咧咧说要钱去跑官儿?那样岂不是糟蹋了他那探花出身?官场本就是熬资历的,官家也是寻常人,一时生气又能生气多久?再说了,大不了不当着官儿了想个办法回乡里去,日子不知道多好过,何必呢。”
唐谦轻叱道:“女婿有出息是好事,妇人家莫要拖后腿,官场起伏是常事,该支持的还是要支持。”
宝如笑道:“真不必了,他原就想外放,如今正合他意。”
唐谦又唠叨了几句,刘氏哪里理她,一边快手将屋里又收拾了一通,收拾出了一间产房出来,又脚不点地地去了厨房□□吃的菜。
宝如得了爹娘陪伴,心中愉快,过了一些时日又细细给许宁写了封信,说了自己的近况及爹娘的一些qíng况,又说了些京城诸事,然后便叫了裴瑄进来,只道如今已有爹娘陪伴做主,无需他在京城làng费时日,请他回青城县去陪着许宁,裴瑄道:“那边尽有团练乡兵护着县衙呢,夫人怕甚么?来之前许相公便已jiāo代,一定要等夫人平安产子,事事顺意后方能回去,横竖也没多久了,夫人只管放心便是。”
宝如看他如此,只得改拖驿站信差帮忙送信不提。
转眼产期已近,唐宝如却一直没有收到许宁回信,她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刘氏知她忧心此事,宽慰道:“这寄丢信寄迟信的事儿多了去了,再说他也忙吧。”
宝如便也掠过了这一丝不对劲,三月初八,宝如清晨起来小衣上便见了红,到了晚上腹疼进了产房,叫了稳婆大夫坐镇,一切顺利,驾轻就熟,虽然依然是疼痛,却没了第一次那样对不可知的惶恐,第二日晨光初起的时候,宝如便生下了个儿子,全身红通通的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