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在梳妆宫女伺候下重新梳理了一番,一袭娟纱金丝绣牡丹长裙,外面套了件浅色对襟褙子,显得家常而不显随意,配饰上完美沿袭了原主的风格,红宝石缠丝金簪、纹饰繁复镶满宝石的金镯子等等,一切贯彻金光闪闪,又贵又重的原则。
等了约莫有一刻钟,殿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淑妃坐在上位,外面林女官讨好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袁夫人,淑妃娘娘一早就等着了,心心念念盼着您来呢!”
终于,一个穿着一品诰命礼服的中年妇人迈着端庄的步子走入淑妃视线,在距离淑妃两三米外躬身行礼,声音无波无澜,“臣妇拜见淑妃娘娘。”
“母亲莫要多礼,快起身。”淑妃一个眼神扫过去,林女官就忙不迭扶着袁夫人坐到下首。两人不冷不热寒暄了几句诸如身体可安好,家中可安好后,淑妃舒了口气,屏退一干宫女,安静的内室只剩下“母女二人”。
哼!自见面以来就保持着恭敬姿态垂眸敛目的袁夫人发出一声清晰可闻地冷哼,目光犀利如一道道利箭刺破重重阻挠的空气射在淑妃身上,淑妃一愣,随即回视,目光波澜不惊。如果眼神有形态,这母女之间对峙的区域恐怕已经是箭矢横飞。
果然,如她所料,原主与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
面前的袁夫人一身不合年龄的繁琐老气的命妇礼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与保养得宜光洁不见皱纹的年轻面庞形成一种怪异的反差。淑妃毫不怀疑面前这位妇人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恪守着某种固定的规范。
然而这位看似标准的古代贵妇接下来所说的就不那么合乎常规了,“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淑妃向来平静的面庞被这样犀利直白又戳中真相的质问震得骤起波澜,她克制住内心被看破底牌的丝丝不安,稳住心神,涂着艳丽口脂嘴唇微微勾起上扬的弧度,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单音节,“呵~”
似是而非的回答,似笑非笑的表情,面前的冒牌货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这位素来端庄严谨的大将军夫人,她衣摆下的手紧紧抓住檀木椅的扶手,用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身体前倾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将上半身靠近淑妃,压低了嗓音恶狠狠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以为我没有证据吗?”
相较袁夫人激烈外漏的情绪,淑妃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不动声色地拿回主动权,她在袁夫人如刀子般锋利的注视下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了一口,端着茶盏的手四平八稳,丝毫怯意不显,袁夫人的眸色幽沉了下来,深深的看了淡定如初的淑妃一眼,缓缓坐回原处。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仿佛方才的震动心海的水雷不曾投下,而只有当事人知晓彼此掩饰在平静下的心潮涌动。
“母亲是糊涂了?本宫纵使成了陛下的妃子,也不会忘记自己是袁家的嫡长女,是您唯一的女儿。”淑妃低头把玩着手上嵌满珠玉宝石的镯子,缓言道。
三言两语就将她的话转为一个母亲对贵为帝妃的女儿的谆谆告诫,袁夫人心中暗自点头,而她曾悉心培养如今早已不知经历人间几个轮回的嫡长女恰恰欠缺了这么一份沉稳。否则也不至于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五年的时光已将袁夫人丧女的悲痛冲淡了许多,毕竟她作为宗妇所承担的责任远不止于此,但当记忆中长女模糊了的容颜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心中潜藏的惆怅酸涩不免一齐涌上,百般滋味难言。
这时淑妃面前的袁夫人依旧是来时锦衣华裳,珠翠满头的贵妇人模样,但从她那骤然黯淡如鱼目浸满追思的眼睛里淑妃读出了只属于母亲的脆弱与无奈。她的心忽地软了几分,锐利的措辞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她也是位母亲,也曾经历过丧女之痛。自那以后活着的每一天仿佛踩在碎玻璃上走路,白日无人知其异常,深夜惊醒扒开全是鲜血淋漓。
袁夫人想借着抬袖的功夫揩去眼角隐隐的泪点,一方绣着富贵牡丹的丝帕递到眼前,袁夫人顺着手持绣帕的纤纤细手对着“女儿”带着关心与理解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她接过那方帕子,低下头,脸深深埋在绣帕上,伴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几滴泪珠滑落,润湿了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袁夫人将绣帕从脸上拿开,绘着精致妆容的脸上一片平静,所有的情绪再度被轻轻按下水面,她的嗓音犹带着一丝暗哑,“你猜到了吧,你不是第一个。”她缓缓抬头直视淑妃眼中划过的了然,“你不是第一个附在我女儿身上的孤魂。”
淑妃接过袁夫人递过的绣帕,轻轻点头,那厢袁夫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喃喃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就那么一眼我就知道我的女儿已经不在了,那个躺在床上装腔作势的女人只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孤魂而已。双双是我唯一的女儿,是袁家唯一的嫡长女,她生来就享受荣华无数,可是偏偏她三岁那年来了个道士,口口声声说我的女儿活不过双十年华,怎么可能?双双是深闺娇养大的,她能遇到什么危险?谁又敢伤害她?
满口胡言,不过是江湖道士的满口胡言,果然我的双双平平安安长成了大姑娘,还嫁给皇子为正妃,如此显赫,还有什么灾难能夺了她的性命?
皇子变成了皇帝,而我的双双却不是皇后,只是个妃,在别人眼里也许她依旧是风光无二,我也是这样以为的,我将她嫁给不得圣宠的晋王本就是不求显达只求她一生顺遂。可是我忘了,双双,我的女儿她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她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是一个妾呢?怎么能够呢?我终究是错算了一笔,没有人能够伤害她,到头来却是她自己舍了这性命。宫里人说双双投缳了我还不信,我的女儿怎么会求死呢,还有几天,就到她的二十生辰了,怎么会呢?我进了宫,看到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只是一眼,我就知道了结局,争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能逃得过命数,这就是命。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入过宫,任由那个冒牌货占着我女儿的身体兴风作浪,因为我知道,她也呆不久的,这就是命,果不其然……”
袁夫人断断续续说了很久,淑妃心里默默咀嚼着她说的那句话,命数吗?从前她决计是要嗤笑的,现如今发生了这一连串变故,或许冥冥中真有某种规律,错位的时空,错位的人终究是要回到原来的位置的,就像她和阿桥。
“前尘往事已然无法改变,我既已来了,是不会轻易离开的。”知晓了前情,淑妃打破了沉默,声音一如既往平静,但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强硬。
“你不怕吗?”掀开了所有底牌,袁夫人反倒有恃无恐,面带浅笑。
“我该怕什么,母亲?”淑妃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听到淑妃最后两个字,袁夫人非但不以为忤,反倒露出赞许般的目光。诚然,她可以揭穿淑妃的身份,又或者干脆了解了她,但这两项选择对袁家来说是弊大于利的,至少在外人看来,她还是袁淑妃的母亲,袁淑妃还是袁家的女儿,这层关系是不可能完全厘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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