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光并不理会于她。
元如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以待,转眼看见曲驰坐在塔边,手里牵着一个形影不离、正在埋头用木针和兽皮缝制衣物的陶闲,便问:“他在干什么?”
陶闲摇头,曲驰便也跟着用一样的幅度摇头。
坐在塔沿边的周北南颇不耐烦地对元如昼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昼刚想张口再问些什么,便见陆御九抱着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内走出。陆御九一看到元如昼,便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元师姐,你快来抱抱她。她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讽道:“你那张脸,她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昼接过孩子,哦哦地哄了起来。
而对于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孟重光连头也不抬一下。
蛮荒潮湿,多虫多怪。师兄的右手若是腐蚀了,生出虫子来,师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尽快做出一只新手来,尽快。
说不准师兄明日就能回来了呢。
第89章 中天光轮
在天定四年间, 发生了许多事。
天定四年三月。
原仙道四门沦陷,魔道以杀证道,践其等夷之志, 夺道门正统之位。
四月。
徐行之从洗魂之术中悠悠醒转而来。
从此之后, 徐行之死, 徐屏生。
五月, 被监禁在总坛中的广府君因其性情冥顽, 一张赤口毒舌几乎骂遍了看守他的人, 以至于饱受魔道之人折磨,先遭拔舌,再被放出尸犬撕咬,再到后来干脆是酸水破面, 把他原本端正的面目毁得像是燃烧过一夜后狼藉不堪的蜡烛头。
然而此人横生一身刚骨,酷刑历遍, 又失了舌头,竟仍能对前来妄图看他笑话的人怒目相待。
待九枝灯想起此人, 再来看时, 竟没能认出此人便是当年风陵山上严苛高傲、眼高于顶的广府君岳溪云。
九枝灯观其残破面容, 沉默良久,与他灌下一瓶怪毒, 斫下双臂,径直弃至蛮荒。
六月。
林好信、涂一萍等四名丹阳弟子假意接近九枝灯,尝试谋夺蛮荒钥匙,但被温雪尘发现, 几人被收押,如法炮制,推入蛮荒。
同样是六月。
蛮荒中的陶闲被野兽咬伤,伤口感染溃烂,大病不起,卧床了整整两月,方能下地。
七月。
温雪尘向九枝灯讨要蛮荒钥匙,想遣人查探一下身携世界书碎片的陶闲是否死去,以及知晓世界书真实情况的曲驰现在情况如何。
九枝灯将蛮荒之门的开启心诀授于温雪尘后,温雪尘便令弟子携带灵沼镜下去探勘,得以确定,曲驰虽与孟重光等人汇合,但心智已失,前尘忘却大半,言行俱如稚童,不足为患。
至于陶闲,前来回报的弟子说,几人在塔旁蹲守半月,并未看见过此人行踪。
温雪尘方才放下心来。
八月。
九枝灯颁布命令,改名号,易服制。他令各分支弟子改称其为“山主”,尊主之号则被彻底弃之不用。
以赤练宗为首的魔道重要分支一改往日穿着的紫服黑袍,传承沿袭下了老四门的一应装束服制。
十月。
温雪尘派出山外探查的第六批魔道弟子无功而返。他们遍寻大川大泽,也未能找到当初离散的风陵与丹阳弟子藏在何处。
十一月。
身处蛮荒中的孟重光第一次犯了吸血之瘾。
天妖本为天地所生灵物,受寰宇恩泽,享天真地秀。然而蛮荒苦寒,灵气稀薄,孟重光自从进入其中,一改之前惫懒之性,除了一意孤行地寻找可能身在蛮荒某处的徐行之外,就是全心全情地修炼。
然而,在他修为大幅提升之际,却是以损折慧心为代价的。
吸血之瘾第一次发作时,他正在牙牙学语的周望身侧。
孟重光踉跄着奔出塔去,咬死了一头过路的野兽。
啜饮血液时,他把自己战栗着蜷作一团,捂住头脸,想,师兄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不要看到他这副模样,太难看了。
十二月。
人间的屠苏酒新出窖,街头巷尾都是熏得人心暖醉的酒香。
道门更迭,四门易主,以及蛮荒诸人的生老病死,并未影响人世间的喜乐。
就这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十三年光阴转瞬而过。
徐行之春笋拔节似的望风而长,从软软的小团子,长成了青云白鹤似的青年。
他喜欢手持一把普通的折扇,游逛于街头巷尾、瓦栏勾舍,酒友如云,挚友二三。琴会一点,箫会一点,可惜五音不全;书读许多,剑道有习,可惜亦不精研。
失去右手的十三年,他仍过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前尘往事俱作土灰,日子安稳得如同长流水,淙淙而过,且仿佛会永远这般持续下去。
某日,他带妹妹徐梧桐去郊外踏青。在用碎瓦片打出一串连环水漂后,他倒卧在塘边茵草上,单手抱头,仰望日光翳翳,群云出岫,若有所思。
身着鹅黄羽衫的长发少女跪在他身旁,用随身提来的小火炉和着青梅枝煎水煮酒。
眼见徐行之发呆,她软声问道:“兄长在想什么?”
徐屏,亦或是徐行之,遥望着行云缓声道:“……我做了个梦。”
少女看向他,等待着他说出下文,然而徐行之说过后便再不发一语,好像那梦也不过轻若浮云,提上一嘴便罢,甚至不值得细说。
少女便没再继续追问。毕竟九枝灯向来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
九枝灯也的确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数日后,在化作梧桐模样、为徐行之清扫书房时,九枝灯在徐行之桌案上发现了一摞清江纸。纸上字迹铁画银钩,意气颇盛,一看便知是出自徐行之手笔。
九枝灯起初并未留心细看,将有些凌乱的纸张层层理好,重新放回桌面上时,他眸光随意一转,掠过纸上某行字时,一瞬间惊得肝胆俱裂。
“孟重光”三字,赫然像是三块烙铁,在火焰间烧得发白后,又硬生生贴进了他的眼睛里去,痛得他一时间喉头挛缩,跌坐在椅子上,怔忡难言。
……师兄怎还会记得孟重光?!
这只阴魂明明已消去了十三年!
师兄尽忘前尘,四周所见所触之物,皆是由他精心挑选过的,根本不会有一样东西会让他联想到昔日旧事旧人,为何孟重光会以这般模样,猝不及防地重回他们的生活?!
这个世界本就是九枝灯为徐行之精心编纂的一个巨大谎言,其世诸人,无一不是九枝灯的化形,他可任自己的灵识落在任意一人身上。
因此,徐行之午睡苏醒过来后,意外发现他的父亲徐三秋正坐在他床侧,神情温柔地垂眸注视于他。
他与父亲关系一如兄弟,因此徐行之并未多行赘礼,揉目过后又懒懒打了个哈欠:“父亲,何事啊。”
哈欠过后,他长软的睫毛上挂上了一滴泪。父亲伸手过来,动作自然地用指腹将那泪迹拭去:“屏儿,孟重光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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