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从灯影中走到月光下, 想起多少年前, 他在元婴大典中躺在师兄的怀里, 哭着求他杀了自己。彼时的他已斩却一切生的希望, 而师兄一语不发, 纵身跃下高台,从自己的荣耀里毅然离开,闯入他成灰成烬的心里,高喊着,呢喃着,小灯,别死。
他如师兄所愿活了下来,且活了许多年,但真正的九枝灯早已死在了那个化魔的日子。
这些年该得的、不该得的, 于他而言,皆是侥幸。
但他唯一的指望、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一口活气,现在要来见他了,哪怕来的是提剑相见的师兄,他也是真心的欢喜。
九枝灯发呆时眉眼柔和,锋锐之气被睫毛收去大半,看上去像个懵然无措、未经世俗玷染的少年。
有人欺近了他,为他披上了衣服:“山主,回去吧。外面太危险了。”
他嗯了一声,抬手把外袍掖好。
他瘦得惊人,手腕只得一捻粗细,胳臂扬起时袖子下滑,露出了手腕,上面密密麻麻布了好几道陈年红伤,小臂上还有一道刀刺的痕迹,每一处都狰狞且美,真材实料,生生切进了脉和肉里去。
弟子恭敬地退开一步,九枝灯就顺着他退开的方向朝殿内走去。
大抵是风大的缘故,殿中的灯不知何时灭了,九枝灯似是无所觉察,径直朝内走去。
弟子紧随其后,手中无声无息地幻出一柄长枪,在手中掂了一掂,在骤然而起的风声中,朝九枝灯后心处搠去。
然而,在枪尖距离他后背还有半尺时,九枝灯回过半身,掌心浮出一道淡金光环,将枪尖平顺地接至掌间!
那弟子穷尽全身之力,发出一声痛恨至极的咆哮。
但他的枪再无法寸进分毫。
九枝灯一双眼像是清寒的星子,审视着眼前仍在咬牙发狠之人,说:“周师兄,许久不见了。”
言罢,他信手一挥,持枪的周北南便当胸受了一道灵力冲击,栽下了阶梯,待他滚落在地时,已被强行自那具躯壳中剥离出来。
那具身体不过是刚入金丹期,太过脆弱,受此冲击竟被撕了个四分五裂,红红白白地各自散落成一滩滩的肉泥与豆腐脑,而周北南的口角也已淌出鲜血来,一滴滴落至地上。
周北南跪在地上,胸中气脉乱窜,他将口中残血一口吐出,枪身被他捏出了咯吱咯吱的细响,一时气力难支,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九枝灯负手看他:“周师兄今日换了六七个皮囊,个个均是高级弟子,是想借机混到我身边来吧。”
周北南不置可否,眉眼间却已生出了几许怒意来。
他的确有此打算,可白日里搜捕太过严密,寻不到下手之机,他接连抢过几具皮囊过后,亦是损耗极重,只有在入夜川上乱起来时,才寻到了这一线机会。
“你怎知我是……”
九枝灯背着手,孤零零的一道影投下长阶,单看五官着实是个端庄的冷美人:“尸身不会喘气,是一大纰漏。除此之外,但凡是四门间高级弟子,无人不知我多年来身侧只有温雪尘照应,没人敢来给我披衣。”
九枝灯不提温雪尘还好,听到这个名字,周北南几乎是暴怒了,眼前浮现出墓、黄沙与写满一整个山洞的血字:“……你他妈别提雪尘!”
他这一声呼喝喊得带了仇恨的哭音,像是作呕一般声色俱厉,随着他的声音,一柄短枪赫然出袖,疾风烈火似的奔去,却轻描淡写地被九枝灯挡了下来,就像掸灰一般轻而易举。
相较于周北南杀意十足的攻击,前面那句话却更叫九枝灯在意。
他微皱起了眉:“他怎么了?”
今日他已多番设想了温雪尘的状况,得出的结论是安全。
师兄他们就算擒获了温雪尘,顾念昔日情谊,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但眼见周北南神情痛楚至此,他竟有一瞬心慌。
……温雪尘怎么了?
周北南不答,只用一双含血的双目盯紧了九枝灯,恨不得将浓密的睫毛都化作铡刀,把眼前人一片片切作肉片。
这份沉默提醒了九枝灯,他不再追究这件事,往阶下走了两步:“师兄已来了,你又何必来呢。”
周北南哑声道:“我妹妹的仇,我要亲手报。”
九枝灯又迈步下了两阶:“我就知道周师兄不是东躲西藏的性格。周师兄是怕师兄提前到来,与我一战,失了手刃仇人的机会吧?因而你定会选择在此时铤而走险。”
听他这样气定神闲地分析,周北南心间陡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九枝灯来到周北南身前不远处,弯下腰来,眼里没笑,却透着一股格外的和气,但在这样的情状下,和气反倒比杀意更叫人遍体生寒:“周师兄,你一直在等机会。我也在等。”
周北南喉头一冷,哪里还不知道九枝灯打的什么主意?
——这人守株待兔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一刻!
若是自己落在了他的手中……
周北南之前只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却全然忘了若是自己真落入彀中,求死不得,行之他们必然要落于被动!
思及此,周北南撑住自己被震得发麻的躯体,竭力向后挪去,暗骂自己蠢,也骂自己无能。
在蛮荒里浑浑噩噩做了十三年暗鬼,被活生生斩去一半灵力,他连修炼都未曾精益过分毫,如今见了明刀明枪便这般没用!
周北南后悔不迭时,也下定了决心。
他是宁死也不肯拖累大家的,再者说,雪尘的前车之鉴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若是让这具灵体落在九枝灯手里,被他颠来倒去地折腾,不如……
在他攥紧手中长枪、耳中被热血冲得嗡嗡鸣叫时,他突觉眼前多了一片阴影。
一道沾满鲜血的竹骨折扇于半空中划下一道圆月似的清光,将他护在了身后。
周北南一时恍惚,仿佛时间倒退回了十三年前,他躺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天坑中,于求生和求死之间辗转,在昏昏沉沉间唤出了他除了血亲家人之外最可依赖之人的姓名:“行之……”
但和十三年前的那次不同,这次他得到了回应。
“北南。”护在他身前的人侧回半张脸,轻声问道,“北南,站得起来吗?”
从他背后伸出一只规模不大却异常温暖的手掌,担忧又紧张地抓握住了他的:“……你受伤了吗?”
那道温软的声音叫周北南的声音也跟着绵软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在……”
“君眼吾眼,君心吾心。”手掌的主人帖耳低语,“从南狸那时候开始,我便跟自己发誓,绝不再叫你受伤。”
指掌交合处,精元汩汩涌出,瞬间让他的身体和心一道充盈了起来。
……至少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徐行之来时,受到极强烈的针对性元婴灵压,九枝灯被迫倒退回了阶上,灵力激荡得他层衣飘荡,然而他却真真切切地欢喜了起来:“师兄,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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